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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附近”到城市,负责的人与赤子之心

从上篇文章到现在,上海的防疫政策非但没有变得透明和稳定,反而进入到了一个几乎一天一变的地步。划江而治的四天隔离开始进入到遥遥无期的延续中,检测周期反复变动,直到检测结果即便显示阴性,也无法心安的地步了。还有很多糟心事儿,糟心视频,糟心截图,一切像自由落体一样分崩离析。这些相信大家也都看过一二。不过我们到这里谈到的,都还是政策与市民,文件的下发,对口APP,被警戒线切割的城市,令人心惊胆战的社区电话。在每天24小时的生活中,这些仅仅占据很少的时间,尤其在疫情中,“小区”变得迫近而重要,生活在不同的小区,就是截然不同的“生活形式”。

Published onOct 08, 2023
从“附近”到城市,负责的人与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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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篇文章到现在,上海的防疫政策非但没有变得透明和稳定,反而进入到了一个几乎一天一变的地步。划江而治的四天隔离开始进入到遥遥无期的延续中,检测周期反复变动,直到检测结果即便显示阴性,也无法心安的地步了。

还有很多糟心事儿,糟心视频,糟心截图,一切像自由落体一样分崩离析。这些相信大家也都看过一二。不过我们到这里谈到的,都还是政策与市民,文件的下发,对口APP,被警戒线切割的城市,令人心惊胆战的社区电话。

在每天24小时的生活中,这些仅仅占据很少的时间,尤其在疫情中,“小区”变得迫近而重要,生活在不同的小区,就是截然不同的“生活形式”。这其中有很多宏观的要素,例如市中心的小区因为街道比较殷实,发放的菜品比较及时充分。但也有人的要素,这让我们得以从一个大家都关心的话题,即“附近”开始今天的讨论。

疫情与城市的停摆,让人郁于附近。在这个不得不与附近摩擦碰撞的时刻,我们来谈谈他的温情和残酷,也谈这个附近如何扩展成为巨大的城市。

一、一个重要的转变

在动念要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正是上海某小区驱赶群租房的阿姨,以及这件事发上网后对爆料者的网暴。幼稚、残忍而一地鸡毛。因此这篇文章的动因其实是批判这种“附近性”之期待的虚妄。尤其是建基于“微信群”这个媒介上的,极容易出现网络暴力,因而衍生为社区本身的暴力。我本想戳破”附近“的泡沫。

但到今天我写这篇文章,我的看法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不是我想法变了,而是这几天真的发生了很多不同的事情,包括小区内的绑定互助公约,进而发展成为一份告知上海市民的公约,包括很多邻里互助的实际案例,都明显展示出这个“附近性”的另一面。

不过我们首先可以从这个“附近的暴力”开始,直到现在,我依然不会浪漫化地想象“附近性”,从我自己做的小调查来看,在上海的小区微信群中,产生对于阳性、密接等人群谴责、埋怨的数量,依然高达41%。

这不是一个小数字,我记得武汉封城时,就有医院医护人员无法回到小区的骇人状况,当时这股抵制的力量就来自于那个小区的业主群,同样的情况一再发生,这是“残酷的附近性”。

这种残酷不是互联网或微信的专利,也不是我们这个文化的特有现象。在二战德国犹太人控制区内,就爆发了这种显著的现象,犹太人即便在集中营中,甚至还会彼此埋怨对方不遵守德国人的规定,以给自己带来麻烦。

我想说,“附近性”不是一个魔法,不一定是温情陌陌的,有时甚至非常危险,从上面的例子中,我们就可以发现,在面对外部压力的时候,“附近”会很容易将压力内化,转化为对内部特定人的压力。如果仅仅从这个角度来看,在面对外部高压时,可以设想,如果最初武汉的小区没有业主群,上海那个“驱赶”阿姨的小区没有微信群,这些事情基本不可能发生。

微信群是一个“发言轻松”且“责任几乎没有”的环境,这种环境天然容易产生“转嫁”和“抱怨”,这种抱怨很快就会进展到暴力的地步。

与这种“外部高压”的环境类似,还有内部竞争压力的环境,如同很多企业群组和学校的群组,这些群都基于实在的“附近性”,但很难变得温情陌陌,我们关于“内卷”的例证,很多都来自这样的群组。

“附近性”是我们实际的归宿,是真正的身体置入其中的碰撞,因而没有浪漫化的空间。我们不该对其中的人抱有过高的期待,我们附近首先是软弱的人,自保的人,在面临压力时他们倾向于变得更加紧缩,产生应激反应。这种应激反应像传染病一样在附近蔓延,就很容易变成一种一致的暴力。

这基本是我最初想写的东西,我对附近性不抱希望,尤其在面临压力之时。但我确实错了。

二、附近:我们最后的依赖

其实我们感兴趣“附近”的复兴,是因为之前我们太远了,在小区中大家老死不相往来,有网络,有微信,有跨地域的人际关系,我们确实不用强迫自己和邻居交往。

在过去,“附近性”还是个笼罩着人文光环的概念。但在这个期间的上海,却变得非常实际,我从一个丝毫不浪漫的例子谈起,社区团购。

从社区团购说起,因为如果“附近性”是个有意义的概念,他就越发不应是一个”心灵的栖居地“,而是”身体的栖居地“。我们在网络上的空虚,被感受为”心灵的空虚“,附近似乎要成为另一个”心灵的栖居地“,这个附近性好像越来越是一个”美学概念“,但”附近“与”遥远“的差异,更是一个”心灵“与”身体“的差异。

所以讲到这次”附近“的例子,我觉得社区团购是最好的切入点。社区的附近性在平时被电商和外卖送餐服务替代。电商与外卖提供的端到端的服务,让一个人的”家门“直接对接天下,而不是融入他自己的社区,这是附近瓦解的根源,心灵到底栖居在身体上。

在停摆的上海,当电商与外卖几乎完全停摆之时,人们不得不开始用别的方式组织起来。

我给大家举一个实例,上海某乳品企业开通团购订单配送鲜奶,配送的最低价格是3000元。这当然远远超过个人消费奶品的上限,如果你现在看到这个信息,家里又需要鲜奶,你会怎么做呢?你会主动”开团“吗?这并不容易,这样你就要为这件事负责,其他人会把钱交给你,并期待你可以从中联系取得鲜奶,且现在的上海,物流面临巨大的未知数,如果到约定时间,商品未到达或无法到达,你如何面对大家的质问,退款的需要?

这会不会有点超过了大多数人可以承担的责任范围,确实如此。但有人承担起这样的职责,当然他们是小商人,他们承担这样的职责为了盈利,在小区旁边开小卖部,家却住在小区里的小店主们,小区附近水果摊的摊主们?只要他们曾经运营过一个社区的微信群,或者自己身在社区的微信群中,都担任起了这个开团的角色。在我的调查中,在疫情期间,超过60%的微信群都开展了蔬果团购等功能,是仅次于核酸检测通知的第一大功能。

这个例子当然平平无奇,却说明了附近性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一个负责的人。这个负责的人将附近组织起来。随着封禁时间的延长,越来越多小区的普通居民开始不得不成为“团长”的角色,帮助自己所在小区获得物资,在很多微信群中,都逐渐有人站出来做这件事。

附近性当然不是指一种景观化的,看到老人小孩天伦之乐,或是邻里之间点头问候。有的是比邻里天伦之乐好看的景观,不管是驱车去往一家网红店,还是网上的综艺视频游戏,那些让我们的眼光从附近移向远方和屏幕的东西,有其本身的强度。

附近性当然依托于人与人的关系,但不是浪漫化的关系,不如说,附近性就是“附近的人的功能与合作(这里的合作很广义,你点一单外卖,就是和外卖与商家的一次合作)”,互联网让我们不必与附近的人合作,而疫情管控切断了基于网络的“非附近”合作。附近的功能得以凸显,在这样的功能之上,邻里得以真正连接,而附近性就在这个实际功能上呈现。

所以我们现在发现我们要的”附近性“依托于什么了,功能与负责的人。

三、更多的责任

商业责任是最容易想象的,但却与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无关,我们被一家公司或组织雇佣,并不承担在”附近“的责任。所以我们可以开始拓宽探讨了。

我们回到最初被”驱赶“的阿姨,和远在武汉疫情期间被制止回到小区的医护人员,提出”驱赶“意见的人并不用负责,也许你会觉得,他们是在为同小区的人的健康”负责“,他们才会提出这样的意见。但我一直认为,要求他人获得惩罚,从来不应该算作一种负责的行为。因为自己不是惩罚者,而总是要求其他人或组织去施加惩罚。

而迁怒与惩罚,本就是不合作,将问题完全推给”他人“,不管是阿姨,还是医护。惩罚本身不是负责,而是逼迫他人为自己负责。我想这并不是难以理解的逻辑。

很明显,在之前上海小区”驱赶“阿姨的例子中,站出来反对和将此事爆料的人,是真正负责的人,她负责起阿姨生活的福祉。这非常重要,在各个小区群中突然要谴责某人,要迁怒某一群人,乃至举报,乃至要求物业或居委会惩罚某人时,站出来反对的人,是负责的人。

这很不容易,不知有多少人在微信群中当过”逆行者“角色,面对群情激愤,即不可以同样暴怒回应,那样不会让问题得到解决,还得舌战群儒,提出与大家的焦虑和恐惧相对的意见。

但说起来,这又不那么难,这至少是一件在家里捧着手机,靠”说话“就可以完成的事儿,再群情激愤,也很难真的导致现实生活中的冲突和困难。抵抗”附近“因为暴力的瓦解,是当下一种非常重要的责任。

在本次的上海,这样的责任也进一步变成了居民公约,从某一个单一的小区,变成全城的倡议,即不要”抵抗邻居“,倡议抗原自测,轻症和无症状居家隔离。谁首先撰写了这样的公约?他是如何在他所在的微信群中获得共识的?在他们的微信群中,难道没有一个人认为阳性和密接患者是累赘,因而希望将他们从小区中清除吗?他们是如何达成一致的呢?这是个令人动容的过程。

也是在这里,”附近“上升为”城市“,”附近的原则“成为”城市的共识“。我不怀疑一些宏观东西的意义,不仅附近是实在的,宏观的城市也是实在的。上海在这里形成了他的本色,这座城市有点儿不同的东西。

四、”幼稚“的责任举动

当然,上面那种倡议,是没有用的,这我们大家都知道。形势比人强,倡议面对政策是无力的,很多人提前想到了这点,当然会在心里对这件事早早否定。

从一种”成熟“的心态来看,绝大多数事情都不必做,做了也不会有用,忍一忍总能过去,咬咬牙海阔天空。在老庄道家哲学浸染的”智慧心灵“中,做事本身就透露着一股危险且徒劳的疑惑。这是两千年来为我们打造的”心灵温床“。

从这个角度来看,在当前的环境中,敢于负点儿责的人真的挺幼稚的。就像这次在上海,很多小区设置了邻里物资的互助互换,这何其幼稚?在封禁中,物资逐渐走向紧缺,当然是需要物资的人多,拿出物资的人少,这种互助互换怎么可能可以持续下去呢?这是一种”附近“的幼稚。

但这个过程中,不会有人真的得到一点帮助吗?物资互换不是思想新潮的年轻人才能够想到的方法,实际上随着封禁逐渐延长,大家物资的缺乏,在很多小区内,都有人自发的组织起来,完成邻里的物资互助。

再说回倡议中的抗原自测与居家隔离,这太幼稚了不是吗?怎么能够相信他人的自律呢?我们在之前的文章中就提到了,一个具有潜伏期与高传染性的疾病,这个规则设置简直就像是一种人性考验。在我们当前这种”成熟而智慧“的环境中,最不能相信的就是”他人的人性“。而提出上述倡议的上海人,是一种”城市“的幼稚。

所以那些幼稚的人,总是提出不切实际,但代价较小的方案。而成熟又智慧的,总是在看透人性丑恶后,现实又残酷地杀伐果断。不外中外先哲都如此强调”赤子之心“与”孩童“的状态,这一直从先秦说到尼采。

其实这么说起来,上海是个挺幼稚的城市,因为他还有点相信人性,相信自律自制,相信契约,相信可以以较低的代价,用合作来解决问题。所以在很多人看来,他有些”无意义的温情陌陌“。

就是这一点,导致我写作这篇文章时态度的转变,多少人对互联网、城市生活已经完全绝望。”附近“就是我们发明来安放这个绝望的乌托邦,但越是这样想,我们离附近就越加遥远。最重要的技能,永远是希望与可能性,不是嘴上说说,是言行一致的希望与可能。

五、言行一致:为疼痛负责

防控措施本身是严苛的,不管是父母与幼儿的分离隔离,还是阳性后宠物的处理。这都是切肤之痛,超越”幼稚“与”成熟“的藩篱。再成熟的人,面对这种疼痛,也难以轻松。真要做到,恐怕得成为庄周笔下在自然造化中扭曲之人。

我在好几个宠物互助的群中,全天24小时,群里消息没有停过,各种新的情况,大家一起打12345求助,寻找资源,转发,寻找商业机构,寻找同小区人寄养的可能。人们抱团,挣扎,血肉相碰,彼此拖着身体承担。这同样是责任,这样的责任我们在武汉疫情时,全国发起盛大的物资配对活动中已经经历过。

疼痛是身体的,是属于”附近“的东西。面对疼痛,尤其是他人的疼痛,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为其负责。大多人可以惋惜,可以愤怒,将其美学化,因而不认为其可以避免,甚至很多人面对自己的痛苦,都可以将其美学化而轻言放弃。”幼稚“孕育出希望,希望带来责任,而责任让人对他人的疼痛负责,让我们保住自己的身体。当然更拒绝成为他人疼痛的来源,拒绝为残忍辩护。

这几日,如果你在一个上海人的群中,面临的就是铺天盖地的坏消息与求助信息,他们从数不清的”附近“,汇集成为城市的痛苦。任何人都会在心里闪过”痛苦不可避免“,已经无法挽救,因而只能遗憾的念头,还有点悲剧美感。就像我们绝大多数人看到坏消息一样。真正为其奔走,转发,询问,并关注后续的消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在上海,更多人还在尽力减轻他人的痛苦,即便其给自己带来麻烦。在我朋友的一个遭遇中,他们所在洋房一户人出现疑似阳性。老洋房里面居住拥挤复杂,甚至多家要共用洗手间。在这个主要一老年人构成的环境中,在各种“自发公约”未传播到达的地方。居民也共同协调,安慰疑似阳性患者,帮助与他同住的一人先在楼梯间落脚住下。他们大可选择对疾控施压,让他们尽快将疑似阳性者隔离,甚至谴责他,逼他离开。

丧志永远是充满诱惑的选项,不认输需要吞下苦楚。何况这不是自己的痛苦,是附近他人的痛苦与城市的痛苦。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呢?人们为什么还要负责?在这里你可以看到上面三种责任的叠加。

既是如同在”社区团购“中一样,相信”理性自利“在其中的价值,坚持对接资源解决问题,不放弃,是因为商业,因为契约,因为利益的绑定,这是开始。商业教会人们,利益总是共通的,我们与他人并不零和博弈。

也是如同在小区微信群中呼吁一样,相信无人因为厄运而有罪,相信宽容和为他人承担,在这里是一种更高责任心的升起。他开始于一个人对身边环境的塑造,那些”多事儿“的人,他们在微信群中逆行,在大家决定残忍自保,接受代价时,他们勾勒更高视野的可能性。

然后”附近“形成”城市“,从这些具体的实践中,他们找到共识的原则,共识的原则则变成信念,变成一个坚固又再难放弃的事情。

当然我也不想粉饰,在上海,这样的人依然不会是大多数。随着时间的增加,小区中的埋怨、举报、恐吓、争端也在变多,恐惧在快速蔓延,人们因此做惊弓之鸟。我不想假装这些不存在。

不过我也有一个好消息,不管在”附近“还是在”城市“中,少数负责的人,也就足够形成气象。

END

我想在上海被千夫所指时,逆行着为他说几句好话。我刚来到这里不到三年,说不上对他有血浓于水的情感。

但我确实看到也理解在这种高压下,什么是一座城市的底蕴和积累,以及这个底蕴和积累是如何而来的。

就是这座城市的”幼稚“和”负责“,上海有很多幼稚又负责的人,他们做了很多徒劳的事,他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因为他们在商业的环境中历练,而商业让人对合作、妥协、安全这些事有点孩子气式的乐观。因而他们不愿意轻易对”代价“低头,不愿意自认陷入绝境,他们觉得好东西总有可能。也许你认为他们愚蠢而轻佻,但这也正是他的活力与创造的来源。我说的不是金钱与一些肤浅的创造,我说的是”文明“的创造。上海是一座还未向残酷低头的城市。

诚实而承担,勇敢而有望的人们,不要丢掉那最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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