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上海的第一年,雨水格外多。蛞蝓兀自出现在室内的地板,没什么来处。这种怪异的软体动物,它们极度柔软的身体像半液态一般不会静止,似乎总是在轻微蠕动着。但它们哪里都没去,与人的节奏相比,蛞蝓的速度简直像是静止。用卫生纸捏起这柔软的生物,几乎没有重量,在这个属于什么垃圾的问题上,我总是迟疑一下,然后随意的弃置。
我来上海的第一年,雨水格外多。蛞蝓兀自出现在室内的地板,没什么来处。这种怪异的软体动物,它们极度柔软的身体像半液态一般不会静止,似乎总是在轻微蠕动着。
但它们哪里都没去,与人的节奏相比,蛞蝓的速度简直像是静止。用卫生纸捏起这柔软的生物,几乎没有重量,在这个属于什么垃圾的问题上,我总是迟疑一下,然后随意的弃置。
梅雨天中,阴湿的天气让窗外光景类似,白日与夜晚缺乏了朝晚光亮的分界,时间连续起来。规律的雨声替代了钟表滴答,重复替代了演进。在雨停前,所有人似乎都被困住了。
人们在困顿中谈论,这将是被载入史册的一年,“二战后…”,“百年来…”这样的词汇被频繁使用,渲染出庞大的气氛,亲历历史是一种刺激的意淫,它不费吹灰之力的证明了我们的特别。“特别”,一个多么迷人的词汇。辉格党人早就开始用它编织一些低俗神话。
在一个寒意未退,可用积雪书写的晚上,人们如丧考妣地痛哭,大喊“不能忘记”。现在半年过去,我想他们倒是没有“忘记”,只是已经想不起来了。这让那夜显得像是一次纯粹的释放,之后了无痕迹,像一只被抓走的蛞蝓。
然后一切照旧而变本加厉,近代史的叙述猛地突进,屈辱与对抗再次抓住人们的神经。随后是好多老戏码,消费与娱乐,男人与女人的压迫,反对政治正确,歧视有色人种。为此种话题炒热气氛,逼人道歉,举报与封杀。
那夜就像是一场雨中的梦,我说不好是个美梦还是噩梦。
目睹一个特殊之年,但人们生活态度却一成不变,尤其在他们痛彻心扉并发誓有所改变后,是一件很别扭的事。回望过去的八个月,像是一场从未兑现的风暴预警,总是承诺风暴后将迎来气候的转变。
从千禧年后,还从未有一年我们如此热衷于谈论这个年份,足见在一种概念的意义上,2020年的特殊。但其实从三月末开始,上海的咖啡馆就人头攒动了。人们在街道佩戴整齐的口罩,进入封闭而拥挤的咖啡厅,却取下口罩来。这是一种神奇的仪式。
在街面上,这是一种配合的演出,人们一起维持着2020特殊的面貌,而咖啡厅内是他们坚硬的生活内核,进到室内,人们可以真实地生活。2020就在这种基调下展开,我决定不加入这场表演的编排。
为何会有“特殊”的表演?而为何又一切在特殊下依然照旧呢?我想,结论是悖论式的:恰恰是年份如此特殊,才会一切照旧,因为我们从来都很特殊。
“特殊”、“特别”、“特色”对我们早已不是陌生词汇,而是贯穿我们宏大世界的基本性质。而高墙下的人是很聪明的,有人想要“特殊”,我就配合你演下去。
这二字已经深入骨髓,只要情况足够特殊,常理常形就可以排除。2020无疑再为特殊推波助澜,是诸多特殊的叠加。是百年未有的变局,叠加百年未有的疫病,又从故纸堆中翻出“冷战”的想象。非常时期,用非常方法。
照理说,特殊中该起变化,但一切为何奇怪地如此平顺,沿着一个近乎十年周期的路径平滑地增殖而来。当然因为这2020的特殊,不过是一直以来的特殊换上了新面孔,在个人层面,人与人隔膜增加,只能间接地沟通,宅居室内流连电子的娱乐,但这是2020年的新情况吗?在更大的层面,超过谁,赶上谁将要迎来大结局;灾害、动员、危机,必然的克服,危机的延续,替换些名字罢了。
加上一些底层的逻辑的强化,情况的复杂,人口的杂多,幅员的辽阔,其实我们早就宣判,常理常形于此并不适用,成就不易,强敌环伺,这是唯一的办法。
因此特殊非但不带来变化,特殊是一种加固与保护,情况越是特殊,延续下来的叙事就越是坚固。特殊充实与证明着一种生活的摹画,一切必将如此,一切只能如此,这里面一切坏的,都是必要之恶。只要时间一长,甚至从中品出甜蜜。
这个甜蜜一直被称作“安全”,有时被称为“生存”。当人们说生存的时候,他们一点没有要说吃饱穿暖的问题,大概还是在想私有财产保全,地产增值,消费稳定这些事儿。当然在现代社会,没人敢说这些不对。一位医生的命,面对绵延持续的楼市股市,终究是无足轻重的。
“特殊”可以为一切辩护,因为情况特殊,所以总有“代价”;因为情况特殊,所以需要积累额外财富;因为情况特殊,所有不要做有风险的举动;因为情况特殊,所以很多东西还没到时候。
一切都能解释回来。
在这个时点上回望是合适的,因为在上半年,人们不住地问着“世界还会好吗?”最近这个疑惑已经逐渐打消,这也是一种“特殊”执念的回归。
世界怎么了?不好了吗?快递外卖依然忙碌地在街上穿梭,人们对股票和基金热情高涨,一档档的综艺节目走红网络,引发热议,周末的咖啡馆人头攒动,举起手机,美颜相机继续扭曲着人们的面庞。梅西离开巴萨,人们旷日持久地关注着。Elon Musk继续放着脑机接口的卫星,我们依然期待着奇点降临,电子永生。
同样的陈词烂调与鸡汤,再次套上2020的新装,更精密的修辞,语言的通货继续膨胀。其内核与上世纪都雷同,“活出自我”,“不管他人眼光”,我都害怕这些鬼话会亘古永恒。
喊累了,人们在生活中体认,世界好像确实没出什么问题。
不过断裂就在此处,一切并未完全随消费生活归于平静,世界的问题依然存在,不仅如此,这种问题的感受是一种长期的“加速主义”迷信,一种自动解体重启的愿景。他们在网上高喊“加速”,这像是一种咒语,比最迷信的宗教都要粗暴,不需要仪式、庙宇和虔诚的祷告。只需口称加速,一切就会坠落。
这也是“前2020”的概念。每个人当然没有活在他的理想生活中,这与2020无关,一直如此,2020只是为这样的感受增添了些许戏剧曲折,所以“世界还会好吗?”和“加速”是他对这个遭遇的真实叩问,不过这个叩问,发问者没有要答案,喊出这个问题就是目标的完结,回答已经蕴含在发问中。
在他的身边,互联网、微信、短视频、电商、外卖、综艺、网红店、酒精、交友软体一切照旧,这里面没有变化的必要和可能。
因此,如果我们向2020发问,最终问出的还是这个旧问题:生活还可以如何?我们总有一种对于痛苦的浪漫主义想象,认为人在经历痛苦后,会得到重要启发。因此2020可能会“自动”向我们揭示出生活的重要,为我们的旧问题带来答案。就像在那个雪夜,我们认为公民政治启蒙的时刻终于到来。
但结果和现在一样,改变没有自动降临。
原因就是我之前所讲,“一切都能解释回来”,“特殊”和“改变”同样可以证明,原来的老路是如此必要。
我们肯定发明了太多修辞和理论了来证明这点,2020年同样是理论敏感的一年,上半年的疑惑与不安需要理论与词汇的拯救。逆全球化、新冷战、各种主义,包装在网路的课程与夸夸其谈之中。而格局大变,危机袭来,其实要说的是:所以我们更要坚持一直以来我们都做的正确的事情,选择的正确方向。
这得以让我们一窥一种现代生活的坚硬,这不是理论的坚硬或某种意志的坚硬,是现代“生活形式”的坚硬。“周期性的收入”加上“琳琅满目的消费”,令人惊讶的,就是这两个而已,并没有什么别的东西。随后人们按照其收入和消费的高低排成从高到低的序列,随后粗暴分段,命名为“阶层”。
这个视野成为了现代生活中水晶般清晰之物,收入、支出,两个数字。其他的一切要为此让步,因而变得模糊。道德、正义、自由与爱。
特殊状态,在这个游戏中转译为“收入与支出的不稳定”,因而人们会对收入与支出份外关注与珍惜。2020发生在中国大都市的一切,当然都无法撼动这个简单的摹画。若你寄望于那个雪夜,怕是要被看作幼稚,那毕竟太远了,太个体了。
不要小看一个水晶般清晰的摹画,周期性的收入,琳琅的支出。这种清晰性伙同统计学,在发明真正可感的“真理”。头等舱比经济舱舒适得多,礼橙专车比快车高级且服务好,大型互联网技术巨头收入显著得高,考入985院校大概率会更容易进入这些企业,市中心的房价更坚挺,生一场大病会花掉很多很多的钱。
这些水晶般的真理真正主宰着人们的信念,其他的一切都显得模糊而虚空。那么疫情本身当然也是模糊的,2020的一切苦难,尤其是那些远方的苦难,对于这样的一个生活核心,不可能有丝毫撼动,只会让其加强,不管是疫情后报复性的消费,还是透过投资对收入增长的兴致盎然,疫情后期,人们对股市基金再度投入巨大热情,全然忘记过去十年,他们对股市已经失望过多少次。
当然不是因为人们的健忘,2020的“特殊”逼问着,你账户上的余钱,在这个艰难处境下难道还不努力让他增殖么?于是产生了一种再生产的必要。当然,在平顺的年景里,我们也会认为,形式稳定而向好,在这个情况下难道不是让金钱增殖的绝好时机么?
水晶般真理的坚固,与二律背反的自由,让一切境况都能够成为对其增强的理由。这让我们更要小心一些浮皮潦草的情绪,不管它写成什么风格,套上何种浪漫主义的外衣,有多精密的修辞。戏法落幕,里面装的还是同样的“自爱”和“利己主义”,他们是资本和权力最好的朋友。
2020就是一场盛大的戏法,对这些实际上远离直接灾难的人,也就是大多数人。我们可以气定神闲地夸夸其谈。对于那个稳固的真理大厦,这些言谈要么坚固它,要么是一种自慰。
但它终究只是戏法,从兜兜转转我们又再次回到原点就可得知,这里面是个谎言。像是一场大雨的预警。
我们为“维持现状”确实发明了很多说法,许下空洞诺言。他们的含义曲折反复,听上去倒像是要锐意进取。因此我们好谈改革,变局,新的形式,走马灯式的更换演员却一切照旧。
这几乎成了我们所有人之间的盛大共谋,我们都知道那是一种老模式的不断增殖。但只要形式是新的,是一种崭新的“特殊”,好像事情就已然起了变化和发展。共谋形成,我们终于可以命名其为“XXX时代”,好给这个早令所有人厌倦的游戏一些新鲜刺激。
我们爱这个“周期性收入”和“琳琅满目支出”的游戏,就像我们爱自我沉溺,爱一些包装精致的小情绪,这与收入和支出的“私有”特质吻合。在2020,我们也大量地发明这些内容。这会一直延续,直到我们真的希望改变。
改变必须发生于我们对这些戏法的揭示和厌倦,表面五彩的油污和泡沫被抹除,从而我们看到一种极其僵化的,坚硬的黯淡,然后对它积累我们的厌恶。这并不难,戏法本身的存在和必要已然揭示,任何人直盯着这块粘滞的老旧,都会深深失望并难以接受。并回身看到这一路支撑着那些水晶般真理的戏法们,直到那个真理的崩塌。
而2020这个戏法,至少就以它的烈度,和绝大多数人的反差与食言,提示着那个粘滞核心的存在。提示着一切“剧变”都不过是个障眼法,其背后有某种进程依然稳固地蚕食,推进,将我们缓缓逼入狭窄的角落。
这是旧戏法在新一幕的高潮。我们可以在这里让其特殊,一个大泡沫的戳破会格外激烈,而那个老旧核心展露出来,如果现在盯着它,可以在此对其厌倦。
对这个戏法之“旧”,我们当然并非毫无感触,不然“内卷”也不会成为一种新的陈词滥调。
内卷这个看上去复杂的词汇我想表达的就是,我现在的生活难以为继,而我也无法再想象任何一种别的可能性了。我必须补上后半句,也就是“我无法想象任何一种别的可能”。
因为内卷看上去在说外部的必然停滞,我却认为其核心是一种内部的匮乏。一种连2020,都无法拯救的匮乏,那个周期性的收入,琳琅的支出,清晰而确凿的真理。
人们当然也明白除此之外有什么,也许还有正义吧,有爱,有文化,但那些都是模糊的。如果维特根斯坦教我们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其中有一个肯定是对于人的生活,很多东西模模糊糊就足够用了。够不够,全在于他们的生活想象。很多东西模模糊糊就足够,而收入与支出却水晶般清澈。
问题现在变得很明确,有什么东西,能够比收入和支出更加清澈明晰,成为一种支撑生活想象的基石。什么东西可能为生活解蔽?对于这个明确的问题,我当然没有现成真理语义做答。不过2020也是充满可能的年份。旧抗争的持续,新抗争的发生,白罗斯人将有机会一转近30年来持续的境况,对他们而言,现在有了一种极其清晰的生活想象。
但这些他山之石当然无法用于为我们的生活提供答案,只是遥远地提示着可能性。提示着在收入和支出外,还有一些更加确凿的东西。这不能依靠理论,只能依靠实感。在我们反复提起的那个晚上,我们确实短暂地产生了那个感觉,我丝毫不怀疑那夜的真诚,只是我们太过生疏,还未学会如何持久地分辨,保存着一种珍贵的感受。但在那个雪夜,尊严和真实一下子成为了一种水晶般清澈的实感,让谎言变得难以忍受,而收入与支出,却渐渐模糊掉了。
当然也有先行者,但他们的视野无法直接复制和传授,如果可以,教育将变得非常简单,但教育终究是最难的东西。这会非常漫长,所以我对2020的问题是,我们还需要多大的耐性和忍受。我们不是等待加速和内卷的终结,而是等待厌倦的产生与想象力的勃兴,等待着戏法的解蔽。当然我们不光等待,我们做,我们说,我们做着微弱的表达,每一个都是一点光。
蛞蝓当然是会动的,虽然看上去只是原地蠕动。但它究竟从不知何处爬进了我的房间。所以我这次没有捏起这只柔软的生物,而是盯着它,这个过程无聊又漫长。四下静得可怕,蛞蝓的爬行逐渐发出潮湿的声响,从一些黏液的摩擦,到水流,甚至到大雨滂沱的声响。而蛞蝓也终究长出了壳,它确实是会动的。
窗外也还在下雨,当然时间仍然流逝如斯,这哪是时间的流逝呢?分明是我们生命在流逝,而很多力量在雨水的遮蔽中争抢着生命,要我说,他们争抢着想象力。纷纷编造情节,发明叙事,制造恐怖,以虚境诱惑。然后要么命还是命,或者命变成薪柴。
天色太暗,声响太大,这些争抢都隐秘而难以得见。有人早已放弃,有人预言必败的结局,有人说没有这么回事,生命就是生命,时间就仅仅是时间。
雨还没停,当然一切都远未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