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日谈》节目,与周轶君老师整一天的交谈中,她至少问我四次:“你在担心些什么?”谈到教育这个话题,我确实一直忧心忡忡。家长们当然也忧心忡忡,大概是担忧孩子不如自己,家长都希望孩子比自己拥有更好的生活。这路径是通过接受更好的大学教育,找到更好的工作,所谓“阶级跃迁”。整个基础教育的焦虑,满大街的少儿培训,挑灯夜读的孩子,庞大的产业,都长在这个担忧之上。
在《一日谈》节目,与周轶君老师整一天的交谈中,她至少问我四次:“你在担心些什么?”谈到教育这个话题,我确实一直忧心忡忡。
家长们当然也忧心忡忡,大概是担忧孩子不如自己,家长都希望孩子比自己拥有更好的生活。这路径是通过接受更好的大学教育,找到更好的工作,所谓“阶级跃迁”。整个基础教育的焦虑,满大街的少儿培训,挑灯夜读的孩子,庞大的产业,都长在这个担忧之上。
缓解这样的一个担忧当然也重要,缓解后,家长可以稍微松松应试教育的缰绳,不要设想自己可以通过深度的参与、计划、管控、安排,从而确保孩子拥有一个高物质生活。家长不必对这件事负全责。从另一方面,在这个多变的社会中,绝大多数家长老师也已经丧失了对这件事负责的视野和能力。
所以不如更尊重孩子自己的选择和主动性,将一个自己计划、自己投入、自己负责的日程。转化为一个辅助孩子自主完成的日程。如果这个整体的思路可以缓解家长的担心,已经善莫大焉。
不过我的担心是别的,一些人们已经放弃担心的东西。在我看来,这些担忧才将在根本上决定人的生活质量,而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担忧,则是因为从基础教育到社会中,几乎都没有对这些问题的足够关怀和资源,我们已经两手一摊,放弃抵抗。
家长总是希望在孩子身上克服自己,克服自己的低学历,不如意的工作环境,微薄的收入,对生活的担忧。这种克服正是忧虑的来源。我的担忧同样是一些克服,是真正让所有家长老师深陷其中的,是我们真正需要克服之物。
父母师长在自己的身上克服享乐了吗?
如果有一个突出的社会特质,可以形容进入互联网一代的年轻人和他们父辈儿时生活环境的巨大差异,就是进入互联网时代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娱乐。
我记得在我小时候,每逢周二下午,电视台会定时休息,播放出测试卡的画面。这在今天难以想象。今天连上互联网后,各式各样不同的享乐无限量地供应,不管对孩子还是家长,面对这些享乐几乎都是一触即溃的。很多教育着孩子不可以沉迷娱乐的家长自己,也在电视剧与游戏中不自拔。
享乐本身不是醉罪过,正像人也需要饮食,不过过度享乐,或说沉迷享乐几乎是现代人的注定归宿。想想因为过度享乐而耽误的工作,与因为过度享乐而受到伤害的关系,仅此两样就已经足够可怕了。再想想因为过度享乐而窄化的人生,本可以用于拓宽感触力的时间,全数投入在快感之中。让人产生仅有金钱和时间交换的快感,才可能带来快乐与满足的信念。
你可能觉得我又开始说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那想想享乐的孪生兄弟吧——无聊。
无聊本应该是在今天像很多疾病一般被根除的东西,因为今天即便是免费的享乐都是几乎无限的,人怎么可能无聊呢?但今天却又是无聊几乎最被凸显的时代,这种无目标的感觉变成一种生理性疼痛,成为一个难以治愈的顽疾。
这明显地说明享乐本身拥有一种注定的无力感,乐趣快速地褪去和厌倦,享乐资源的增多不等于快乐的增多,相反,在一种过度享乐的情况下,体现为深深的厌倦和致郁。
父母师长在自己身上克服这种无聊了吗?还是相信这种无聊可以通过金钱买走?如果我们不解决享乐的问题,那么一个孩子即便获得了高薪的工作,他又如何面对他的闲暇呢?
在对小孩的教育中,我们有两个蹩脚的方式对抗着“享乐”,一是在小孩尚没有学会语言,拥有完整意识之前,例如在哺乳或其他时机,延缓小孩获得食物和玩具的时机,这被我们叫做“延迟满足”,几乎被当作一种下意识的“被动技能”。我们相信获得这种下意识被动技能的孩子,在今后会比较容易与即时享乐对抗。
另一种是一种功利的算计,例如高三好好努力,进入大学再玩,可以玩得更好。工作好好努力,拿到高薪再玩,可以玩得更好。我现在放弃享乐,是为了今后可以更充分,更高质量的享乐。
这证明,享乐只能被身体克服,或被享乐克服。享乐无法理解,无法成为思考和意志处理的对象。我们极少尝试去想,在闲暇的时间(这也是一个现代发明),除了享乐,还有什么值得做的事情(不是自我提升以便之后可以更好享乐)?不论在家长与教师的生活中,还是在教育的资源中,都甚少接触这样的问题。
那么我们该如何生活在一个享乐资源如此唾手可得的时代?又该如何克服享乐与无聊的循环对生活秩序的根本冲击?
父母师长在自己身上克服对竞争的盲信了吗?
“一考定终身”,这五个字背后蕴含的东西,是我担心的。
我不担忧高考的存在,我担忧高考的唯一性。当然这里摆脱高考的唯一性绝不是高中就读国际学校直接出国留学,这对于很多人来说,仅仅是富人逃避高考的一种“特权”。
那么一个人接受了高考的游戏,意味着什么呢?
我想即便是学生也知道高考的资源分配属性,985大学的录取比率是1.6%,211大学的录取率是2.4%,一本大学的录取率是6%。通过这个考试,94%的人会被判定为类失败者,进而在求职的过程中处于劣势。一个被描述为“一考定终身”的资源分配体系,筛选率为6%,这个游戏还是过于残酷了。接受这个游戏,基本就接受了丛林社会的基本处境,接受了人与人“竞争”而非“合作”的基本盘。
担心何在呢?在于这当然不仅极大影响着他对“同学”的看法,竞争还决定了他与未来“同事”的看法,甚至他与亲密关系对象的看法。
接受高考游戏就是接受今天名为“现实”的一套理解世界的方式,大到国与国之间的秩序,企业与企业之间,人与人之间,残酷的争夺是常态,温情的合作是例外。而以“竞争”为基础的世界,往前一步就是一个达尔文式的优胜劣汰世界,这意味着竞争优势作为根本真实的存在,而道德伦理等,都是次等的“传统”而已,是可以被克服和超越的。
这还意味着对他人的看法,是以“敌人”作为基础假设的,这意味着一切“爱”或“关怀”的教育几乎都要失灵。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在一个臭名昭著的公众号上,最近发表一篇名为《我还是不敢给外卖小哥差评》的文章,文章大意为城市人害怕与他人起冲突,导致自己处处被他人欺负,其文章内容已经包含了人人互相倾轧的信念,文章最高赞的评论为“学会拒绝别人才是迈入社会的第一步”,更是明显提示着这种想法的存在。
当然接受这个残酷竞争的另一面,就是早早接受失败,在一些高考难度较大的省份,恐怕从高一开始,很多学生和其家长就得接受其无法考入一本院校的命运,进而几乎必然地在社会资源分配中处于从属地位,需要快速接受自己的“平凡”。这甚至蔓延到国内知名学者刘瑜,也认为自己的孩子正快速平凡,成为“普通人”。
我们提到“普通人”和“平凡”,都在想着一种自在无争的悠闲和恬淡。在我们的想象里,“平凡”是最少烦恼,且对他人最无害的。那网上一直埋怨着“阶层固化”和“内卷”的是谁呢?在网上网暴他人,饭圈互相攻伐,微博上跟风夸赞批判,形成今天这样高压恐怖氛围的,又是谁呢?
我恐怕“普通人”和“平凡”首先不是恬淡,而是“受害者”的自觉和敏感,普通人的伦理不是与世无争,而是避免受到伤害剥削,这足够他们陷入恐惧,并展开猜忌和攻击了。
父母师长在自己身上克服这种恐惧性的平庸了吗?
接受“一考定终身”,我们就在以几乎94%的比例,生产着认同丛林社会,社会达尔文主义,“普通人”心态的市民,我们的教育,没有提供任何资源供他们理解这样的处境,探索不同的可能,这不让人担忧吗?
我们的父母师长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混蛋的潜能了吗?
这是我最大的担忧了。因为我从来不相信“人过好自己的生活”这个现代神话,互联网将人们前所未有的联系在了一起。一个人如果无法分辨对错,他不会成为一个无法分辨对错,但对他人没有影响的人。
他会在微信群里出言不逊,在论坛中冷嘲热讽,在交友软件因为匿名而粗鲁不堪,在B站热切的玩弄新式的网络热词,如果他恋爱了,他也许极端自私自保,轻易放弃。
在他做以上这一切时,他要么玩世不恭,要么甚至还带着一种道德的热忱,自觉真理在握,做着一件正义的事。而这一切,都将因为互联网的原因变得更加显著和放大,汇聚成为不可忽视的洪流。成为微博的热搜,抖音的热榜,形塑着我们的公共文化。
这就是互联网时代每个人不可消解的“外部性”,在这个时代,人有无数种通过言语、功能、算法、按钮伤害他人的方式,自觉的甚至不自觉的。互联网还凶猛地吸引着他作出伤害他人的行为,这是因着其他人对流量的需要,利益的需要,政治的需要。
因此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在这个时代,成为一个“不伤害他人者”绝不像那些个人主义神话,是个轻松的选择,一个无争的“普通人”位置。相反,这成为几乎最自省和自制的人才可以实现的困难状态。
在这个问题上,我想我们的教育非但没有提供足够的资源来让人自省,反而提供了足够多的资源,从普通的教育到成人教育的世界,我们有足够多的资源和内容,教唆我们憎恨和攻击他人,各种各样的理论向我们证明“他人之恶”,各种方法诱惑,只要我们展现出迎合,就回报以关注和利益,各种手段和技术让我们以或残酷,或讽刺,或粗鄙,或隐秘的方式,完成算计中的报复,惩罚和攫取。
这构成了今天一种几乎最为显著的文化。有多少人,意识到了自己作为一个混蛋的潜能呢?我担忧我们教育对这个可怕处境的漠视甚至促进。
谁教我们求得内心平衡和心理的健康?我们的教育中有这样的资源和机制吗?社会上呢?依靠抖音的鸡汤,和以流量为己任的自媒体吗?
谁教我们真正的语文学呢?我们与文字的关系,好让我们自觉抵抗这个语言近乎彻底败坏的时代,当一个人操着败坏的语言理解和描述时,他自己的好生活又能建立在何种基石上呢?
还有太多太多。对高考和未来工作忧虑的解除,并非是所有忧虑的解除,若任何人定睛看向此时代,尤其看向那些最繁华喧闹处,看到繁华喧闹背后的贫瘠和残酷,都应该生出此深深忧虑。
正是这个忧虑让我们拼了命得想“独善其身”,因为独善其身乃是彻底绝望后的最后挣扎。我们最后围绕着“独善其身”提供了丰富的资源,成功学的,庸俗心理学的,所谓独立思考,认知模式升级。或通过浪漫主义的路径通过艺术文艺极速飞升,通达仙境;或者将自己技术化,用一套思维的程序承诺一个稳健和科学的内在。我们在这之上构筑了在线教育,知识付费和互联网自媒体的王国。
可惜这些都是画地为牢,这不是独善其身的城堡,而是牢房。他们指向上面无数的问题,人们继续享乐,抱怨竞争,拥抱平凡,猜忌与攻击他人,自我时而亢奋,时而沉寂。Bi-polar,双相障碍,我们时代发明的病症。指向我们真理在握,又绝对虚无的对立。
教育现在给予回应了吗?我们又如何不去深深忧虑呢?
这世界不是没有路。周轶君老师在纪录片《他乡的童年》中,已经提供了足够的他山之石。而上面的问题,都只是人类若干老问题在这个互联网时代的新呈现罢了。
围绕这些老问题,我们早已写出了浩瀚的书卷,大胆的探索,历史中挤满榜样。
只是所有这些,都被我们以“理想”之名否定和隔绝,在今天“理想”一词等同于不可能,不现实的。
对应试教育担忧的解除,不是一切担忧的停止,相反,那是一个更宏大的担忧,不仅是对子女的担忧,也是父母师长对自我命运的深切忧虑。说到底,教育不是单向的灌输,而是和孩子们一起,共同克服这个时代。
这其实并不可怕,反而是个令人宽慰的景象,因为在这里,我们终于同权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