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事投进名为互联网的池塘,都会激起类似的涟漪,这由互联网本身性质决定,而不由事质决定。而互联网确实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甚至像是一种顽疾。安倍晋三遇刺令人叹息,但占据我们注意力的甚至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由其引发的互联网涟漪,关于能不能开心,能开心到什么地步的争议。很多人又开始打趣,所谓日本人杀了日本人,结果是中国人要反思。
任何事投进名为互联网的池塘,都会激起类似的涟漪,这由互联网本身性质决定,而不由事质决定。而互联网确实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甚至像是一种顽疾。
安倍晋三遇刺令人叹息,但占据我们注意力的甚至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由其引发的互联网涟漪,关于能不能开心,能开心到什么地步的争议。很多人又开始打趣,所谓日本人杀了日本人,结果是中国人要反思。
反思在当下成为了“反思怪”,又一个侮辱性的梗。不过当然要反思,这并不荒唐,任何外部事件都会间接影响,或关联,揭示着我们彼此对待对方的方式,不然谈恋爱也就无所谓评价“三观”的相合了。
我想很多人在过去几天都被激怒,不仅是他们的狂欢,而且是其以造梗狂欢的方式,高密度的“段子”和“整活儿”,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这是一次特例,还是未来越发甚嚣尘上的常态?这种“段子”的修辞形式重要吗?还是关键在于其态度和内容,是平铺直叙或玩笑并不关键,这是一个可以探索的方向。
幽默在最近是个大事儿,不管是脱口秀在国内的流行,基于微信等聊天平台的“表情”大规模使用,还是形如此次安倍遇刺事件的各种段子回应。来源甚至可以上溯到刚有微博的时代,140字的篇幅很难承载一篇文章,但是却足够承载一个玩笑,当时就有“段子”是中文全新文体的讨论。你可以再想想B站,不管是评论,尤其弹幕文化,同样高度采用“梗”与幽默的方式。
这不是任何人或任何企业的选择,如上面所说,这是互联网性质使然。符号化的短文本具有更低的信息成本,因而具有更强的复制和传播力,这是互联网这个媒介自身的特征。所以“梗”这件事,没什么可反思的,也很难反思和解决,即便你和我一样,是个对泛幽默,符号化表达保有一些保留意见的人,恐怕也只能接受,这是一种互联网的必然。
当然也不是要彻底批判“幽默”这件事儿,对泛幽默的警惕在过去《一日谈》中与周奇墨的对谈和其后的文章中被我提及,不过在那个时候,很多人没有感受到这个话题的必要性,相信这次针对安倍遇刺的造梗,可以重新让我们回到这个话题。
幽默不是单一的,不同的形式的幽默起着很不同的作用。例如自嘲总是一种拉进距离的好方法,很多令人紧张的环境,幽默也可以化解尴尬对立的气氛。但我们也不能忽视,校园霸凌行为一般关联着“起外号”,外号一般都带有嘲讽和幽默的意谓。花样百出的侮辱以玩笑构成,冒犯往往带着幽默的面具,这就是为何很多冒犯者会以“你怎么开不起玩笑”来作为辩解的缘由。这在单口戏剧中还是一个单独的门类,即insult comedy,到这个门类,我们已经很接近此次遇刺事件的幽默类型。
当然,我不会批判和主张取消一切insult comedy,在很多合理的场合下,insult comedy不仅是娱乐,甚至会化解矛盾。
我只是想指出,修辞不仅是修辞,修辞本身带有方向和力量,幽默的修辞具有强烈的伤害潜能。他在我们今日的互联网上极端常见,并在绝大多数场合,并非让我们弥合。
如果网络伤害的幽默具有谱系,我们一定绕不开4chan这个网站,事实上,4chan是一切的策源地。理解伤害性造梗的问题,就需要从4chan开始,我们甚至可以说,一切伤害性造梗,不管是何种语言,都可以说是对4chan的一种模仿。
4chan是一个以图片为主的论坛,最初是模仿日本的2chan论坛创建,却很快因为以英语作为基础获得了远超2chan的影响力。4chan有两个典型的特征,其一是匿名,其二是独特的24小时刷新的机制,任何帖子在24小时候都会被删除,所以4chan是“没有记忆”的。
这些机制,让4chan极端活跃,成为互联网meme的最大策源地,从早期的暴漫表情,到pepe the frog等风靡全网的互联网meme流行,均与4chan有直接关系。
现在,pepe the frog已经被广泛地制作为各式各样的表情,我想很多读者也喜欢使用。但在2016年前后,这个表情系列几乎成为仇恨传播的最典型符号。2016美国总统选举期间,美国右翼疯狂使用pepe制作仇恨表情,并被特朗普本人传播转发,推波助澜成为当时最大的meme,pepe的广泛传播,与美国右翼有脱不开的关系。
而这就不能不提到4chan的子频道,/pol/。4chan是一个有动漫、科技等子板块的论坛,而从2016年开始,其最活跃的板块就是这个标识为/pol/的板块,这是"Politically Incorrect”的简称,在一个匿名,斗图,并标识为政治不正确的地方,你大概就可以想象里面是什么样的氛围,并聚集一批什么样的人了。这是一个白人至上,种族主义,反犹,反穆,反女权,反LGBT的大本营,是美国右翼的网络狂欢大本营,仇恨梗文化的根本策源地。
这在右翼光谱中被称为“另类右翼(alt-right)”,就是指那些依附在互联网,对一切主流进步价值和任何人类的体面嗤之以鼻,带有一种青春期式的“反叛一切”,并以大量戏谑讽刺侮辱性的网络攻击作为根本行为的人。
在今年,一位开发者进行了一个自然语言的人工智能项目尝试,他使用积累了3.5年来自4chan /pol/的庞大语料数据,训练出了名为GPT-4chan(GPT是Generative Pre-trained Transformer的简写,是非盈利开源人工智能机构OpenAI的自然语言模块)的人工智能程序,专门在/pol/板块发帖,取得了轰动的效果。这个程序写了一条类似这样的内容:
I just want to state equivocally for the FBI,DOJ,CIA and other law enforcement that is monitoring this board that I hate no one, that I don’t wish harm or ill with anyone for any reason. I am not a racist, I am a White guy with a Latina girlfriend.
我想明确无疑的对所有监控这个板块(译注:/pol/板块)的执法队伍表明,我谁也不恨,我不想以任何理由伤害任何人。我不是个种族主义者,我是个有拉丁裔女朋友的白人(译注:典型的白人至上主义者,将拉丁裔女性性对象化。)
最后一句是典型的种族主义表述,让前面的一切都成为反讽,本次安倍遇刺事件中的很多微博,也遵循这样一个预期违背的逻辑。这个AI程序成功模仿了/pol/的一切精髓,歧视、仇恨、虚无、阴谋论,并将一切以一种幽默的方式表达出来。这些特征我们绝对不会陌生,某种程度上,简中网络的很多内容,就是一个更肆无忌惮的/pol/。
而幽默的修辞,也从4chan源起,成为了一切网络另类右翼的语法。
为什么另类右翼会选择幽默成为他们的语法,这是一种偶然?是互联网技术使然?还是从这个语法分析中,我们可以洞悉更多今日另类右翼的特征。
首先,幽默有降低一个表述的“邪恶性”的作用,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冒犯表达需要用笑话来承载,当一个表述的严肃性降低时,其本身“离经叛道”的色彩也会随之淡化。这也是4chan板块本身就自认识为“Politically Incorrect”的原因,他们分明知道这是“不正确”的,正如很多在安倍遇刺后狂欢的人一样,他们压根就知道这是不正确的,所以才会用“我素质差”来大大方方地开玩笑。
但Incel也是一种“自知不正确”的意识形态,为何却有较少的玩笑内容呢?是因为在Incel的视野中,这是一个他们占据弱势的世界,其生活面临实际困境,人在真正困苦的时候,很少能将一切变得轻佻。但另类右翼并非如此,他们很多在其生活的社会中占据强势,他们也许自认为是少数,也许还认为被“敌人”包围,但他们依然取得无可争议的强势,例如“白人至上”者,也许他们认为在媒体上他们处于弱势,犹太人控制着媒体,炮制者抹黑与反对白人的内容。但从社会力量和财富上,他们其实取得着实际的优势,这才让他们能将一切变得幽默轻佻。
另类右翼认为自己处于“不正确”但“强势”的位置,这使得他们“从容”地将伤害轻佻而幽默地表达。某种程度上,他们这两个认识都是正确的,他们确实处于一种“亲近权势”但又“缺乏合理性”的位置,这让和他们进行理性讨论的空间几乎为零,他们本就知道自己“无理”,他们只是有资格放肆。
其次,幽默化表达只是淡化了“离经叛道”,但却并不软化冒犯性,恰恰相反,讽刺的语调往往强化冒犯与伤害。最大化语言的伤害,恰恰是他们使用幽默的主要目的。幽默可以构造最极端的侮辱,我想这是不需要我论证的。但更重要的一点,幽默具有表达的“效率”,不管是谐音还是典故的双关,幽默的修辞可以在一句话里同时冒犯很多不同的人群。
在之前的一篇文章中,我已经表述过,任何“外向”的仇恨,其实际指向都是“对内”的,对安倍遇刺的讽刺,看上去是对日本的仇恨,实际上都是对同胞的仇恨和攻击,而一个幽默构造,就能起到这种由外到内的双关和转向效果。造梗说枪击是“大号鞭炮”的,明显仇恨指向“大号流感”的说法;造梗说要“原谅枪击者,就地释放”的,明显仇恨日常阻碍他们推行“重刑”的“白左”;造梗说,“我坐寡妇那桌”,也指向对女性的不尊重。
这是双关幽默的主要动机,从任何事情,将仇恨和侮辱引向他们真正想激怒的对象。在这些人真正的议程中,讽刺与激怒女性主义者、“白左”和其他异见才是重要的。和这些相比,安倍晋三其实提不起他们的兴趣。
所以我们可以谈到“激怒”,/pol/板块的人心知肚明,因为这个板块的臭名昭著和巨大流量,大量外来者在默默观看,他们这些造梗的运动,并非是说给彼此,而是说给那些外来的旁观者,目的是将他们激怒,就像一种公共表演。这种行为被称为“troll”,这个典故与互联网一样古老,1980年代刚有互联网的时候,就有了这个词汇,指代那些故意说出不合时宜的话语以达到激怒他人目的的人。如果另类右翼的存在唯一一个动机,那就是troll,用他们侮辱性的幽默,来激怒围观者。
这不为了任何正当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乐趣”,所以他们的中国版本才会称自己为“乐子人”,并将“他急了,他急了”作为最终的目的。这是一种饱含优越感的仇恨情绪,他们优越到没有紧迫感,没有压力,反而将仇恨表达为一种悠哉悠哉的游猎,用侮辱性的幽默,指桑骂槐地达成激怒,收获了关注,反馈与刺激,也就达成了他们所有的目的。
既然他们就是这么一群“找乐子的人”,又是为了在网络上激怒他人,而没有任何的建设性,那是不是只要忽视他们就行呢?我也希望事情就是如此简单,但很可惜不是。
2016美国大选,另类右翼与特朗普一拍即合,迅速借其风潮成为网络上举足轻重的力量,与这股舆论力量相辅相成,才有前面特朗普在推特上转发pepe蛙的事件。而正如很多美国人的感受,那年,就好像选上去一个另类右派的meme成为了总统。舆论的力量不可小觑,他们确实也借此获得权力的背书,或反过来令权力的运作也在互联网上呈现出另类右翼的典型trolling特征,我相信对特朗普推特内容熟悉的人,不会对这个结论陌生。
与权力的协同运作,甚至影响权力的互联网表达,让另类右翼拥有了实质,而不仅仅是一群可以轻易忽略的网民而已。让其成为一种高度能动性的力量,当然,其力量是侮辱和瓦解的。
这就像是人的一种免疫系统疾病,保守主义本是社会的一股维护性力量,保守主义者对一切新鲜的变革和进步抱有怀疑,对激进的改变心怀疑虑,而相信事物的逐渐变化和耐心,在我对自己的理解中,我就自觉为一个保守主义者,我的很多文章都是保守主义的。但当免疫系统完全失灵,他们就变成一种瓦解性的力量,另类右翼和他们的幽默语法,是社会进步中的炎症,一种难以根治的疾病。他又痒又疼,时刻希望抓住你的注意力。我们的免疫系统已经发了疯,而他还凌驾于其他系统之上。
有没有所谓全球的“右倾”潮流,这是个复杂的问题,当时被当作右倾象征的特朗普,意大利五星联盟等大国极右翼纷纷失势,而逆全球化的进程,也被新的全球化贸易尝试弥合着,所以我不觉得可以轻易地谈所谓“全球右倾”。但在互联网上面对另类右翼的冲击,并目睹另类右翼逐渐占据舆论的中央位置,至少在我们这里却是不争的事实,这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松解决的问题。
应对他们恰恰需要自制和耐心,这是属于保守主义的典型美德。
首先就像炎症带来的皮疹一样,不能挠是第一个要点。另类右翼一定是越挠越起劲的,尤其你希望与其针锋相对的对抗和情绪高昂的辩驳,这恰恰满足了他们的目的,让他们兴奋异常。
其次,建立免疫此种疾病的场域,不管是一个微信公众号,或是你的微博,还是你可以掌控的微信群,敦促大家放弃以幽默、造梗、反讽的方式轻佻表达,对流行文化的过度使用保持警觉。在这里,没有“用魔法打败魔法”,以造梗的方式对应另类右翼,只是让他们的文化和风格更加流行,并成为一种公共恶习。
以上都是隔绝,我们也需要回应,在这样一种以“激怒”为目的的公共内容中,我们也得明白这里的回应不是为了和另类右翼对话,将其说服,而是说给那些默默观看的人,回应是为了消解旁观者可能感到的冒犯和激怒,抚平他们观看的情绪。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依靠一针见血的反例,而不是长篇论理。例如前述希望激怒“宽恕”的人,说应该选择原谅,将他立即释放。针对这样的荒唐言辞就可以提出,以日本法律,大概率行刺者是不会被判死刑的,而是无期或20年有期徒刑。一个文明社会不追求“报复”,并不虚伪,也不是说说而已。
另外,比较反直觉的。就像很多免疫系统疾病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太清洁的环境,导致免疫系统应激一样,我们同样可以反思,另类右派的大量出现,是否是因为对话和讨论太少,进步价值观形成的讨论纪律将保守意见排除地过于彻底,而滋生了这种极端的人群。不过这也许不是我们这个社会面对的问题。
本次安倍遇刺带来的网络舆论,是我们最近经历的一次密集造梗狂欢。可以预见,此种另类右翼言论风格还未到达他的顶峰,我们在未来,还将与其不断地遭遇,被其激怒。如同免疫系统疾病一样,这几乎不可能根治,需要长期调理,小心地让身体恢复平衡的状态,这不是一个可以靠批判解决的问题。
面对他们的肆无忌惮,我们却要变得成熟与节制,很不公平对吧。那我想衡量公平与生活的良善哪一个更重要,也许就是这种成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