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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生因生活费辱骂父亲,虽用力过猛,却还是照着剧本演的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窗外正是极好的天气,秋光清透,云团锦簇。再糟糕的日子里,也有好天气,再好的日子,也刮风下雨。这些是常识了,我们也常说事情无黑白,都是灰色,人是复杂的,社会是复杂的,我未必认可这些话,不过事情总是多面的,这肯定不假。这些话大家都会说认可。不过生活却一再挑战着我们的真诚,很多事情诱惑着我们去拥抱单向,拥抱单一,有一个剧本就够了。

Published onApr 14, 2024
留学生因生活费辱骂父亲,虽用力过猛,却还是照着剧本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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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窗外正是极好的天气,秋光清透,云团锦簇。再糟糕的日子里,也有好天气,再好的日子,也刮风下雨。这些是常识了,我们也常说事情无黑白,都是灰色,人是复杂的,社会是复杂的,我未必认可这些话,不过事情总是多面的,这肯定不假。

这些话大家都会说认可。不过生活却一再挑战着我们的真诚,很多事情诱惑着我们去拥抱单向,拥抱单一,有一个剧本就够了。

尤其是些与人相关的事。

最近的热搜上有一件女儿与父亲的冲突,一位在外国求学的女生和他在国内的父亲,因为信用卡支出爆发的令人难以理解的巨大冲突,这位女孩儿对父母的恶言相向与苛刻态度,让人惊讶。其激烈程度让我想起2018年由成都商报报道的一篇叫做《北大留美硕士万字长文 控诉父母 “控制与伤害”》的文章。那同样是一种赤裸裸的对父母的仇恨,去除了粗野话语,增加了更多事实佐证。那时与今天不同,北大留美硕士生几乎还是的到了网上绝大多数年轻人的支持。

这两件事一件获得理解,一件无法令人共情,被骂“白眼狼”,这恐怕不是一个事质的差异,而是修辞的差异。因为她没有展示出,她的父亲其实是一种“隐性暴力”,因为在她与父亲的言语沟通中,虽然都是体现出她百般刁难,父亲一直隐忍客气。但在这种表象的暴力与隐忍之后,却是父亲长期紧紧拽着她生活的缰绳,父亲可以以降薪为由降低生活费,也确实在过去杀死过她饲养的宠物,父亲虽然诚实地反省自己“刚愎自用,脾气暴烈”,但恐怕这简单的八个字抽象总结背后,是我们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的长期霸道和高压。有多少父母,在面对媒体和公共之时,展露出理解、忍耐、渴望与子女和解的良好态度,但之后真实与子女沟通时,又有何种微妙的情感绑架和施压,恐怕是面对媒体这一面的我们难以感受的。因此父亲在表面温文尔雅,隐忍商量背后的“隐性暴力”,恐怕才是这件事的真正底色。

上面这段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而我这样写,只是为了展示,一套剧本,可以将一件事的事质任意性地摆布到何种地步。

到底是事情“本身”决定着我们的理解,还是“理解”本身是一个剧本框架,事情总是像流体一般流进这个剧本里?因而我们的情感和判断,根本就是受到被发明的剧本和叙事的决定?这恐怕是个永远存在着张力的问题。

我今天也不卖关子,时至今日,我们与他人的关系,已经几乎要被“剧本”埋葬了,今天我尝试要拨开这些剧本,尝试把那个关系的真实露出来一些。

一、一个触目惊心的“剧本”

今天早上,我碰巧听到另一个“剧本”,我把它分享给大家。

这个故事来自一个音频节目,节目中一位女生表达自己的困惑,她认为自己一切都挺不错,但就是无法获得自信心。在她表达这个困惑时,她已经熟练地运用“童年决定论”,挖掘出了这个情况的根源。

那是她小学的时候,她描述自己在学校成绩优异,在年级上都名列前茅。有一次老师布置一篇感想文章,要学生写写“你信赖谁?”,这位女生最初写“我信赖我自己”,而由她转述的老师评价是“自己有什么可信赖的?”而后女生将文章改为流俗的信赖父母师长。她自己分析,在小学时,学生总是听老师的话如同真理,因而这个“自己不值得信赖”的观念,就如一颗种子种下,引发了她现在的问题。

这个“童年决定论”并不稀奇了,真正令我触目惊心的,是音频中这位心理学专家的回应,他首先提到老师的话未必可信,也不是真理,这当然没什么可说。随后他提到,我们要理解,他人的话不是他表面的意思,理解他人的话要结合其他的背景。

我本来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可取的方向。我也如此理解,语文老师布置此文,可能比较教条地希望学生借此描摹探索人际关系,这是一个关于人际的习作,因此当一个学生写“信赖自己”时,觉得学生偏离了“人际关系”的写作,就说“自己有什么可信赖的”,是要说,这篇文章是要写你和他人的关系。这也符合我们日常提及“你信赖谁”的基本直觉。我本以为这位专家是要说这个意思。

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位专家提及的“背景”是以下的这些东西,他开导这位女生,用如下的几种“背景”来想象。可能老师是嫉妒这位女生在年级的成绩优异,因此要打压她;或者是老师自己小时候并没有如此优秀,所以面对如此优秀的学生,总是引发小时候的自卑;或者是老师总是打压好成绩的学生,以便更好地管理他们,免得好成绩的人恃才傲物;或是某些老师就是喜欢和好成绩的学生作对,能够伤害压住这些最好的学生,是他们自己成就感的来源。

我现在打出这段话,手依然在战抖,我不明白在什么背景和情况下,我们使用如此恶毒的猜忌是合理且必要的。但我又知道,这样的说法、想法与道理几乎要主宰我们今日和其他人的关系。

这就像那个与父母决裂的北大毕业生的文章中,他也说“家人逼迫我上二百五十一中(因为他描述二百五十一中是个很差的学校)的真实目的只有他们自己完全清楚,而他们一直对我隐瞒和搪塞,所以他们的目的可能永远是个谜。”

而在留学女生和他父亲的冲突中,父亲对她的管理和控制,也是父亲仅仅关心钱和他自己的利益,用同情她的人的用词,这是一个“被父权逼疯”,“被父母围猎”的孩子。

诸位,在你们的脑海中,对于他人的“动机”和“背景”,你又学会了,并熟悉什么样的剧本呢?

二、剧本:关于自我的忧虑

说到这里,我好像又要旧事重提,说一个太相信“理论框架”,而不管“真实细节”的道理了,今天的文章当然和这个相关,不过我不想自我重复,结合人与人的生活,今天想说点别的,关于这个“剧本”的发生学,也许只有了解到这个,我们才能学会如何远离剧本。

我不知道诸位是否有这样的虚惊时刻,我得坦率承认我有,尤其在亲密关系中,当安全感不足时,例如对方如果长时间没有回复信息,或者无法见面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这个时候脑子里想到的原因往往非常严重,想到的事态也非常极端。这个道理不用深究,也许人在忧虑中就是想做足一切心理准备吧,免得坏事降临时,带来额外的惊吓。

只不过我很早就知道,这些都是胡思乱想,所以虽然我有时无法抑制住这种念头的奔逸,却能从不将其当真,更不要为这个奔逸的想法做任何表达。这种想法很像上一段故事中对老师的猜忌不是么?我想表达的是,在当前的情况和互联网提供的内容中,毫无疑问我们已经对此种胡思乱想非常熟练,还不断有人在教我们,当一个情况发生时,你可以往哪方面进行猜忌。

且把这个当作一种短期内不可摆脱的必然前提接受下来,人就是如此,人在忧虑或面对困境时,就是会忍不住地启动他的猜忌,就当这是一种膝跳反射吧。现在的问题是,该如何处理这种反射活动。

一个最糟糕的例子就是被称为INCEL的仇视女性团体,INCEL是involuntary celibate的缩写,意谓“非自愿独身者”。这类男性在亲密关系的追求上不顺利,这是他们接触的表层现象。若一个男性在被拒绝后,产生对方是拜金、肤浅、难以欣赏和认识他的好的“膝跳反射”,我倒也觉得正常,毕竟人非圣贤,我们不能要求所有人遭遇困境的“第一本能反应”都是反求诸己。

不过INCEL的可怕之处则在于两步演绎,第一步和绝大多数互联网“身份政治”都非常类似。正如我所说,这些膝跳反射式的念头在任何人的头脑中,针对爱人的、父母的、同事的、某类族群的、甚至陌生人的,都曾经出现过。但这种暂时的念头,很多人都能意识到这是一种无根据的过度反应和猜忌。但如果有一个网络空间,你进入之后,却发现很多人都持有相同的想法,你也发现,将你膝跳反射式的猜忌倾吐在这里,还能获得大量赞许和共鸣呢?

这是一个古老的三人成虎故事的当代版本,极端又可怕,他始于剧本的一再重复,当你发现你的担忧与猜忌,在其他人身上也经常发生,甚至在很多人的剧本里,那不是猜忌,而是事实的时候,膝跳反射就要找到他真正要踢中的对象了。在INCEL的想法中,这是一整套对女性的侮辱和猜忌,他们的结构与上面对老师的猜忌非常类似。当然,在所有(是的,我要说所有)的身份政治剧本中,这个猜忌剧本都是其中最核心的要素。

我没有主张互联网的交流是我们把这种膝跳反射当真的唯一可能,或是没有互联网的时代,人们就相安无事。但毫无疑问,互联网身份政治论坛,以无可比拟的速度和效率,将忧虑者聚在一起,分发剧本,强化剧本,将胡思乱想固化,成为人们对不确定性的唯一理解。

然后是被成为“药丸”的东西,INCEL群体称其为“红色药丸”,这化用自黑客帝国Neo需要在回归原来生活的蓝色药丸与洞悉世界本质的红色药丸中作出的选择。INCEL团体口中的红色药丸,便是对女性羞辱的一套理论化发明,什么女权主义运动太过高涨啊,性别的生物决定论,男女社会角色的命定论啊,在这一套理论中,一种超出任何具体男女,在整体男女中成型的结构性要素就浮现了。在这个结构性要素下,INCEL便形成了一种需要暴力对待女性的世界观和行动纲领。

我以INCEL举例,但不代表这个“剧本”和“红色药丸”是他们独有的困境,这在对父母的仇视情绪中依然存在。网络上一种颇具迷惑性的社会学分析便是,核心网民即80后——95后一代的父母,都在政治运动频发、集体凌驾于个人的时代中度过,因此他们缺乏独立思考能力,习惯于权力而非沟通,且这个时段也在他们这一代中留下了非常多精神创伤,因此这一代父母是有结构性的精神问题的。或者说,现在父母与子女的冲突是追求长幼有序的东方式家庭,和接受西方观念,个人主义一代子女间的东西冲突。

这样的理论我们每天都可以发明和炮制,这是属于“父母皆祸害”的“红色药丸”。一旦吞下,那么父母的错误和问题,便进入了一种被理论锁定的情形。我们的胡思乱想,就不仅仅是胡思乱想,它就被理论武装,成为了一种洞见。

我讲了INCEL与“父母皆祸害”,我想任何其他种类的身份政治洞见,都也许会认识到他们的荒唐,但认识到我所接受的是不同的,他们是胡思乱想,而我的是真知灼见,这可能针对男性,针对族群,针对有产者,或任何给你带来忧虑的东西。

剧本被发明,剧本被传播,剧本在我们间强化,剧本被理论锁定,这是属于互联网这个信息高速流动时代的悲歌。

三、互相用枪指着的困境

如果上面这种情况已经足够可怕,那么下面的状况则更加严峻。导致今日困境的,还有另一个更可怕的东西。

我想人与人是不可能处于一种绝对和谐的理想状态的,摩擦和不理解当然在我们之间发生,例如一个子女与父母的摩擦。在这个摩擦中,我们有三种选择。

第一种选择,如那个留学女生与父亲就信用卡支出的争论。如果是这个女生自己对父亲表示道歉,认为父亲足够关心自己;而父亲转而认为自己有问题,无法为女儿提供足够的经济条件,可以更加努力。这也许是最理想的状况。

也就是说,同样的话,如果交换言谈对象,则从最残忍的话,变成了最动听的话语。我们总觉的自己辜负他人,而顾念他人的好。这是一种处理摩擦的方式。

第二种就是完全反过来,总觉得他人辜负自己,而顾念自己对他人的好。这就是…这就是今天的一切状况吧。

我更想说的是第三种状况,就是因为第二种状况的普遍和压迫性,我们不免在想,还是一个人的好,不和他人多有瓜葛,我自己完善自己可好?我也不想人与人是否辜负,也不要对人好,也不要人对我好,我们大家各自自保不就好了?

这样的想法很像巴金,这位“四川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自始反抗封建父权,要追求一个新的,自由的世界,不过在日记说说起自己的女儿,他却说“不甚解事,字尤恶劣,以此程度来京留学,将来未知何如,恐徒累老人耳。”,对骨肉情谊,他说“当自觉悟,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不仅曹孟德为然,恐世上骨肉亦多不免。”

是的,巴金的想法是今日“独身者”的归宿,当我们持守独立自爱,但面对人与人难以完全隔绝的交往和情谊,我们有何理由突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道理呢?在这个情况下,第三种状况,这种不相干的状况,会快速蜕变为第二种。

而第二种的真正可怕之处,就是节标题“互相用枪指着的困境”。我们可以设想摩擦时双方各退一部,考虑着自己的不是,也可以想象双方有一方咄咄逼人,另一方去宽容理解。但如果摩擦时双方都采取第二种立场呢?父母说着“我这是爱你,你怎么不理解”,子女说着“你这是绑架,是自私”,父母想着“你这是西方思想流毒,是年轻人整体的轻浮和堕落”,子女想着“你这是封建父权糟粕,是上几辈人不断遗传的精神疾病”。双方以枪互指,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呢?

我以父母子女举例,当然所发生的远超这对关系,请想想今日所有尖锐的矛盾,有哪组没有形成这种猜忌成理论,理论成真理的互指关系。在这个互指中,任何一方的攻击和猜忌都成为另一方可以“报复”的合理性论证,当每一方都说自己是“报复”,是“后手”的时候,谁又能当第一个放弃报复的人呢?

人皆好谈各种各样的东西让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无法理解,要么是语言,要么是生理性的,要么是文化,要么是时代背景。我倒觉得都不是,让人与人真正无法沟通和理解的,是谁都不愿意打破“报复”的互指关系。在这样的关系中,我们都极有同理心,我们对非常遥远,与我们同一身份的人感同身受,仿佛对方遭遇,甚至对方猜测中遭遇的困境,就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可以为此振臂高呼,做出真正无私的帮助和举动。

但这究竟是手电筒一样的同理心,它之投射向希望照射的方向,而其他地方则是完全的黑暗,对于与我们互指的群体,我们不仅没有同理心,不如说,对他们的伤害和憎恨,是我们这根同理心手电筒的电池。如果我们真诚面对自己,我们希望对方坏,希望看到对方糟糕,希望对方作恶,恨不得恶要更严酷些,更明显些。

我必须说,我们都大大的扭曲了。这是一种互联网时代的独特扭曲,在这个扭曲中,善的根基已经快被我们掏空了。除了沿着这条“报复链”一直下去,我们看不到,也不想看到什么别的可能。

四、被伤害的,回转又困难的,和容易的

在这里我没有万全答案,也无法为这个问题开出药方,不过有三个东西是水晶般清晰的,我想分享给大家。

首先,这个猜忌与互指无疑是明显的自我伤害。他的动因明明是自保和脱离忧虑,实际的结果却总是自我伤害。INCEL接受到的来自女性的伤害,都是他们自己对自己的伤害,那些恶意、轻蔑和算计发生在他们的脑海中,而非女性的脑海中。上面触目惊心故事中老师的嫉恨和管控优等生的快感之恶,也是自我伤害,他产生于自己的脑海中,而非老师的脑海中。在父母间,在男女间,这种伤害都不发生在事情里,而发生在对事情的“想象”和“理解”里。如果在想象和理解里,他就不是一种一时一地的伤害,而会成为在回忆中,每次一个人过度关注他自己,思考着“自我”的问题时,都一再浮现的伤害。

这看上去荒唐极了,像一个一直拿刀划伤自己,却嚷嚷着别人在握着刀的疯人。

我不知道如何整体的,结构性的脱离这个困境,但却知道在个体上克服这个问题的完整可能性。我们谁都没把握一己之力改变子女父母、男女、族群间互指的困境。但却能在具体关系中做出抉择,我们能让自己的具体关系跳出这个肮脏的游戏。更进一步,我们可以不再向公共环境中,为互指的困境增添柴火。这是可以回转的,这对一个人已经足够重要,毕竟你不与全天下父母接触,不和全天下人谈恋爱,在你的关系中做那个顾念他人好,反求自己问题的人,这是你看完文章,拿起微信或电话,就可以做的回转。

但我又知道这困难极了。有很大的可能,按照此种方法回转的人,会觉得这道理是对的,我也能接受,但我的生活不仅没有变好,反而更迷惘困难了。这也是真的,否定、质疑、虚无、攻击,打碎一切比较爽,无序是舒服的。重拾秩序虽然善好,但尤其在短期却难以得到成果,因而丝毫没有吸引力。

还有那个最容易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代,做一个仇恨的商人,编写猜忌的剧本,发明关于恶的花样道理,再将自己打扮得正气凛然,义愤填膺,放纵自己对自己人的单向度同理心,把举枪的手举得更直更挺。这已经是公开的财富密码了。

这是到现在为止我所知道的,我也都说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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