淦! 至窝早熟而幼稚的18s
今天其实想讲一讲的是一个有点滥的词汇“少年感”。还记得第一次看《局部》,已经是2015年的事情,第一集《千里江山图》,陈丹青老师未有任何书画技艺的精深分析和理论的构架,只是对王希梦的年轻气盛静静讲述着。我还记得那期的结尾,他说:在《千里江山图》中,我分明看见一位美少年,他不可能老,他必须十八岁。再小几岁,再老几岁,不会有《千里江山图》。王希孟好像知道,过几年,他就死了。
今天其实想讲一讲的是一个有点滥的词汇“少年感”。
还记得第一次看《局部》,已经是2015年的事情,第一集《千里江山图》,陈丹青老师未有任何书画技艺的精深分析和理论的构架,只是对王希梦的年轻气盛静静讲述着。我还记得那期的结尾,他说:
在《千里江山图》中,我分明看见一位美少年,他不可能老,他必须十八岁。再小几岁,再老几岁,不会有《千里江山图》。王希孟好像知道,过几年,他就死了。
这几句话令人动容且震撼,也一下子抓住了一种时代精神,我们在一个催熟的时代。每次想到催熟,我总是想到尼采对叔本华的一句表述。
当我们如此反对基督教的解释,并蔑视其“意义”而认为是虚伪的时候,我们便立即会面临到叔本华所提出的问题:活着到底有没有意义?这个问题需要好几个世纪才能获得完全的了解,而叔本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如果我可被原谅如此说的话——一个早熟而幼稚的答案,只是妥协罢了。
早熟而幼稚的,是我们现在可以去感受的问题。
这是个快速催熟的时代,不必论述太多,在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容易年纪轻轻而对世界没有疑惑,全然了解真相。
世界是物质还是精神的,物质。人的意识来自于哪里?神经系统。人与人之间的秩序由什么决定,资源和竞争。对绝大多数人而言,生活由他自己还是他人决定,他人。人能够影响和改变他人吗?不能。这都是好终极的问题,但大家都懂。
在采访陈丹青老师的前一天,恰逢木心美术馆五周年的节日,从一个读者交流会开始,很多木心读者从全国各地汇聚乌镇,这当然是令所有人开心的一天。但在交流会上,听到最多的词汇依然是“避难所”与“乌托邦”。
那当然是快乐的一天,不过我也得说,那是十分苦涩的一天,很多人哭了,那一半是喜极而泣,一半是生活的苦涩终于获得了一个出口。或多或少的,那是一场群体心理的互助。
诸位也许会想,这有什么不好?生活中有这么一方净土,能够在其中休憩一下,这不是令人羡慕的事吗?为什么我残忍地连这样的一块净土也要打扰?
是啊,如果这真是一种可期的平衡生活,在现实中谋生,在文学艺术中休憩,是否也不失为一种现代生活的策略。而且,这岂不是一种理想与现实两全的策略。在这里,我们再次回到《一日谈》这个节目一直以来在“理想”与“现实”间的张力。
至少我们发现了是什么把我们的精神催熟的,“现实不再有别的可能”,“艺术品味可以让我安放自我”。若对这两个结论没有疑惑,我想一个人就早早成熟了吧。
但麻烦之处在于,这样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并不如它看上去那样合理,卡伦•霍尼在《我们内心的冲突》中明确指出了一种矛盾的现代生活本身的危险,这本书的第六章被称为“理想化意象”,个体在自己内部构造出一些浪漫的“潜力”,并将其当作现实。在霍尼的分析中,这个意象在给予个体巨大安慰时,也不可避免的引起痛苦。因为这种潜力越被当作现实,也就是安放在艺术和品味中的自我越被当作现实,就会让真正的现实越来越变得难以下咽。
因为一个人最终会明白,不管在现实和艺术的幻象中,没有哪一种尝试是可以令人满意的,这都是注定失败的尝试。
过一种充满矛盾的生活,从来都是现代神经症的一种主要来源。
在这里提到叔本华真是太合适了。叔本华是这种矛盾生活表述的集大成者,不管是对现实生活的悲观和虚无,再加上对艺术本身某种形而上学的信仰,可以说他的悲观主义哲学是现代人这种艺术精神生活的源发点。
而叔本华对艺术的认识,确实构成了我们今天对艺术“神话”的基础,在叔本华的哲学构建中,“意志”成为一种无法洞察的“物自体”,而我们的经验、智性,仅仅是浮于表象的肤浅之物,无法真正认识“意志”,导致一切表象的满足和追求,都不过是一种假象。
但艺术是特殊的,叔本华认为艺术发生于意志的缺席之处,因为审美是一种“无目的性”的活动,这也许正暗合了今日人将艺术当作对“生活目的”的逃避之意。正是这种对于“目的”的避免,导致艺术可以以最低的歪曲而通达一种“充分的客观性”。
叔本华不仅认为艺术创造具有这样伟大的特征,这也是艺术鉴赏的必须,鉴赏艺术,每个人也得以摆脱凡俗事务的纠缠,逼近充分客观地审视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
这真是编造了一套太美妙的故事,今日之人,未必有叔本华那种对“物自体”不可知的哲学旨趣,但因为这种现代生活,我们很容易在现实经验必然是一种肤浅表象上与叔本华“殊途同归”。在我们自身无所停驻之时,将自己放置在叔本华式的“艺术品味乌托邦”中,将其对真实生活的逃避与叔本华的“无目的性”应和。
更重要的,是相信艺术文学品味在作品的经验表象之下,在艺术的内部,隐藏着一种逼近真实的理念。我们通过鉴赏过程,就得以把握,或者说与这种理念连接,并将自己安放在这样一种接近真实本质之处。
即使你没有读过《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对“现实世界必然痛苦”的信念,和“艺术之美更接近真实本质”的信念,也足够将你催熟了。你可以用资本主义批判相信前者,也可以用佛学接近前者;你也可以用浪漫主义相信后者,或者在布尔迪厄式的文化资本区分中相信后者。这些过程殊途同归的达到一种叔本华式的生活图景。
在这样一种生活图景中,我们似乎在悲剧性的现实和本质性的艺术中达成了生活的平衡,虽然这是一种暮气沉沉的老年气质,但至少乐得智慧。我们也许唯一羡慕的,是丁真式的,未被现代文明染指的淳朴少年感。但这肯定不是我们可以追求的一种少年感,催熟是一个不可倒退的过程。
这就成为第二个我们值得引述叔本华的缘由。在很多人看来,编织这个艺术乌托邦的木心,却完全不生活在这个催熟的图景中,他与这个是完全相反的。而木心最钟爱的尼采,是年轻时崇拜叔本华,而逐渐意识到叔本华的局限,认为其“早熟而幼稚”,进而超越叔本华的哲人,这里面兴许有我们需要的那种少年感。
克服叔本华式的世界图景,也就是克服我们一直以来的“理想”和“现实”二元,这成为我们的课题。
所以我们如何克服叔本华呢?依靠一套哲学思辨么?这当然不会是全无帮助的,叔本华对于康德的理解和接受本就有很大的问题。
但在这里我还不想太进入技术性的理论分析,而是从另一个角度来对比一种“少年感”和“早熟而幼稚”的艺术乌托邦,分别建基在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之上。
世界上当然并不存在完美的生活,人当然有的是困难需要面对。论语中也有著名的“子畏于匡”的情节,古希腊人用狄俄倪索斯节庆宣泄困苦。叔本华也好谈各式各样的痛苦,也许他还最好谈“孤独”,他总认为孤独的人是不凡的。孔子不太欣赏这种孤独,他反而说:“德不孤,必有邻。”
今天我们不先不关注生活的困苦从何而来,这已经说得很多了,我们就来看看我们如何面对困苦中的情绪。例如你面对孤独,这是一种原子化高流动的城市生活的必然经验。你可以觉得这种孤独是坏的,是因为你不够合群,不够对他人有吸引力;你也可以觉得这种孤独是中性的,是一种暂时的,需要克服的状态;你也可以觉得孤独很好,不孤独的人都有点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味,有追求的人总是和周遭世界格格不入。
伤心呢?你也可以觉得伤心不好,人不够坚韧耐性,所以才容易悲伤;你也可以觉得伤心是中性的,解决问题了,人就不伤心了;你也可以觉得伤心很好,没有理想的人才不伤心。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觉,美学化是个能力很强的技术,试问人类是否还有什么禁忌的领域,没有被美学化,形成一种可以审视迷恋的东西,我想并没有。我们也经常察觉其他人或群体一种奇怪的美学化倾向。
饭圈粉丝文化喜欢将绝境美学化,总是喜欢塑造一种自家偶像要与天下对抗,只有粉丝们还孤注一掷地支持着他的处境。你也总认识几个怀才不遇,孤芳自赏的人,为了让自己显得遗世独立,世界得被理解的很坏。虚无主义者也总爱宇宙美学,总想拿些巨大尺度的东西来反衬人类的渺小。
这种强烈的冲动就是“浪漫主义”,着眼于将困苦中的不利处境和强烈负面情绪合理化,升华为一种美学经验。我有点喜欢管这个叫“照镜子美学”,就是你的审美对象,不管是绘画、电影、小说、叙事,都在看自己的悲惨境遇的美学化。
高中生爱看《狗十三》,美国保守主义者爱看伊斯特伍德,虎扑网友热捧《小丑》,专门描写女性困境的作品也相当不少。恍惚间你有点不知道是美学在先,还是自己的情绪在先。这些作品是先关注作品的美学,还是先关注受众的情绪。如果这些是先关注受众的情绪,和微信公众号的爆火文章似乎也没有太大不同,不是那么直接,创作手法更娴熟罢了。
木心的读者也是如此,尤其是只言片语地理解着木心之“金句”的人,木心被当作与他们心意想通的知己,和他们一样,分散在这个世界上遗世独立地活着。
这个模式同样被我们用于塑造和理解艺术家,艺术家的疯狂和背德,也被美学化为他们呈现出伟大艺术的必要代价。梵高是这种模式的典型代表,他在世的困境,他的疯狂创作,他的自由,他的自尽,都成为拼装成这个悲剧美学的要素。然后我们开始在自己的身上想象和发现梵高。
这一切的冲动,来自于我们对生活本身的否定,叔本华和他的前人们,从这种否定中发明出一种莫大的美学价值。这就是尼采最后的发现,尼采本以为叔本华和瓦格纳身上拥有超出了腐朽基督教道德的东西,到头来却发现那只是换了另一副面孔而已。
悲观,因悲观生出负面的情感,肯定这样的负面情感,将其美学化,这是一种叔本华式的审美游戏。克服叔本华的世界图景,当然拥有各种不同层面,不过从克服叔本华式的审美游戏开始,也许是个不错的视角。
叔本华的审美游戏不是沉静的,而是对艺术的巨大夸赞,这种夸赞我们很熟悉了。从偶像到乐夏,到电影,热爱者评价他们喜爱作品的口吻和用语,总是花样百出而终极的。
早熟的,对生活之悲观,和悲剧之美的存在过于自信而无疑惑的,因而走上一种矛盾的生活形式,自信地审判着生活,并沉溺在这种叔本华式的审美游戏中。就是这样一种幼稚的观念,导向霍尼指出的一种矛盾生活,并将自己困在其中。
审美是狂热的,因为如果审美经验没有产生一种明显而强烈的感受,如何证明美学抵达了某种本质呢?但如何证明这种感受,需要靠特异的行为与膨胀的语词,反复观看、哭泣、付出极高的代价、不愿分享。
陈丹青老师说这是年轻时的过度反应,我却有点觉得他们远不够年轻,这是早熟人的一种游戏。在生活中有多么谨慎和固步自封,在审美时就有多么狂热和投入,这就像一种彼此补偿的关系。
这样的一种狂热今天处处都有,也不仅仅关乎于艺术作品,或者说一切都美学化了,道德也是,我们总是说“最美XX”。狂热地颂赞,也狂热地批判。但狂热与一切都无所谓的言辞和态度当然可以共存于一个人的身上。面对他自己的现实处境,一切皆空毫无所谓。而在他的精神乌托邦中,容纳着一种挑剔苛刻的情绪。
在这里我们需要分清因果,不是因为先有叔本华的表述,人们从而选择了矛盾的生活,而是先有矛盾的生活,人们才选择了叔本华的表述。这个矛盾又是从何而来呢?这与我们上一篇梁鸿老师的谈后感产生了联系。即,做一切理性的决定,毁掉整个生活。
自来水、外卖、金融投资、满减折扣、劳累时需要快乐休闲、完成KPI就获得更多金钱、有罪的人要惩罚、伤害我的我报复就正当。这一切算计在一时一地的情况下都最合理而理性,但组合起来根本就是对生活的彻底否定。不必进展到20世纪,到康德以后,启蒙运动之理性本身的问题就已经足够凸显,法国大革命中已然出现理性崇拜(Culte de la Raison),不消几月,理性崇拜就催生出罗伯斯庇尔的至上崇拜(Culte de l'Être suprême),理性只是达到目标的手段,美德与美才是非凡的目的。这个理性与美的二元生活图景,就呈现出来了。
这多像我们的生活,理性只是达到生活目的的手段,审美艺术才是生活非凡的目的。也如同法国大革命,这种审美意识转化为不可遏制的敌对激情和毁灭的欲望。早熟的人们喜欢互相攻伐。
因而我们有点感觉,催熟我们的是理性和知识,但被启蒙理性催熟的人,却理智地意识到生活的不可能和无意义,一切皆流。因而他不可遏制地产生出一种反理性的,或者说弥补理性缺憾的狂热,因而他们找上一种非理性的热忱,艺术的也行,德性的也行。你感觉艺术和德性是大词儿吗?但你回想网上的暴力,哪次他们嘴里不是在以美或者德性为名进行批判呢?
在这里,我们可以继续说回少年感了。
催熟是一条单行道,已然被催熟的人,无法忘记脑海中压迫着他的理性与知识,就像是我们最开始问出的问题。
世界是物质还是精神的?人的意识来自于哪里?人与人之间的秩序由什么决定?对绝大多数人而言,生活由他自己还是他人决定?人能够影响和改变他人吗?
因为这些问题大局已定,我们注定没有王希孟十八岁时的自信和心胸。而我们幼稚的反理性狂热除了发明一些语言游戏,也并未给予我们真正的滋养。
但新的出路也是简单的。陈丹青老师在《局部》特集《线条的盛宴》中,借北朝墓室壁画题材,向我们发问:只有匠人时代,才有伟大艺术。进入自由艺术家时代,是艺术的退步。这不是一个用激情去证明的问题,而是用更大的理性。
更理性来源于视野开阔,知道更多可能,陈老师的《局部》其实并不聚焦那些被我们谈得过多的作品与艺术家,而总是带我们发现新的可能。在这里,自由艺术家的叙事可以被打破,激情与疯狂不是唯一的结果。艺术可以是匠人的,是功能性的,是精密考量的。或者其也不在于自我的表述,在一定的视角下,在于对于范式的突破。
当然这不仅仅关乎于艺术,其他领域都是如此,理性+教育一定等于丛林社会和高考争夺的必然吗?理性+城市一定等于人类发展的必然形式吗?理性+知识一定等于对一切的否定和怀疑吗?
王希孟不知道批判性思维,不知道演化论,社会生物学,不知道量子力学,物理决定论,他也许也不考虑人是必然自私的,人与人之间不能互相理解。他不去想爱别人先要爱自己,人要接纳自己,才能继续生活下去云云。
上面这些话是在说什么啊?是在说,问题是无法解决的。因为自己的问题无法解决,才有所谓接纳自己。因为竞争的残酷无法解决,才有所谓社会生物学。因为人与人的误解无法解决,才有所谓保持独立自我。因为物理世界对我们的决定无法解决,才有所谓AI霸权的恐惧。
王希孟自始不觉得有无法解决的问题,或他没有把生活看作是一堆无法解决的困境的克服,这是一种叔本华式的幼稚,也是一个诅咒,因为你一旦知道了,就无法轻松忘却。你必须知道更多,你必须理智地知道不必如此,问题不是无法解决的。
木心其实最爱这种游戏,生活不必如此。他说“我追索人心的深度,却看到了人心的浅薄。”,他说”你要像寻找仇人一样寻找朋友。“,他说”骑虎难下虎也怨“。他说”二律背反之处,就是我工作的地方。“木心总是想告诉你,你用理性证明的那个位置,是假的,生活当然有别的可能。
这是康德的正确解法,康德早意识到理性不会有唯一结果,”二律背反“意味着理性演绎总会得出不同答案,甚至不仅是背反,而是千变万化。被催熟的理性早早接受理性是一种决定论的困局,那只是一种低级的理性,懒惰的理性,是叔本华理解的,早早下结论的康德。
而更理性的,则在理性中发现更多的可能性,生活不必如此。这不是什么”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而是生活本有多种可能,生活真相就是人是有可能的,良好的生活可能确凿实现,这不需要什么英雄主义,没有那么高大悲壮,也就没有那么暮气沉沉。
因此不是少年感,少年感是一种观察的,是一种资本主义景观,就像是”科技感“、”禁欲感“,是徒有其表。少年感也是这样一种徒有其表,是商业对偶像包装的方式。
我们需要的不是景观,而是品性。克服幼稚早熟,从生活必然悲观中走出来,在丰富可能性滋养下的品性,与王希孟的殊途同归。
可以不必画地为牢,大开大合地处事生活,用陈丹青老师评价王希孟之语,不必完全自知也可自处,靠一股子雄心意气。不是那种悲观后破釜沉舟的意气,就是一股子生机和英姿勃发的言行,不讽刺,不老练,一点不犬儒,不必真理在握。
洋洋洒洒蔚然大方的,是我们在抛弃叔本华后,可以期待的少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