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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能相信和依赖常识吗?

有一段时间没有写文章了,找到值得表达的角度开始变得困难,在事件与情绪的诸种夹缝中,言辞总是容易没入荆棘林中难以动弹。不过这种表达的困境是必然的,表达的困境背后其实是我们共同生活的困境。在这种情况下,任谁选择逃避、享乐、侥幸,都是可以理解的,现状已经超出了个体可以处理和承受的范围。表达得比较强烈,但对于很多人,这是会有共鸣的绝望氛围。不过这种悲怆的态度,在另一些人看来,怕是要笑掉大牙的,明明一切都好,你们非要自作聪明,还以为自己发现了问题,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知识,不过是又蠢又坏。这年头,谁坚持的立场还没在网上被人指责过又蠢又坏呢?

Published onApr 17, 2024
我们还能相信和依赖常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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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没有写文章了,找到值得表达的角度开始变得困难,在事件与情绪的诸种夹缝中,言辞总是容易没入荆棘林中难以动弹。不过这种表达的困境是必然的,表达的困境背后其实是我们共同生活的困境。

在这种情况下,任谁选择逃避、享乐、侥幸,都是可以理解的,现状已经超出了个体可以处理和承受的范围。表达得比较强烈,但对于很多人,这是会有共鸣的绝望氛围。不过这种悲怆的态度,在另一些人看来,怕是要笑掉大牙的,明明一切都好,你们非要自作聪明,还以为自己发现了问题,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知识,不过是又蠢又坏。这年头,谁坚持的立场还没在网上被人指责过又蠢又坏呢?

不过问题可以问回来,我们是基于什么,知道我们不蠢?之前的文章就探讨过,在舆论场的争论中,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正确,别人错误。如此判断的信心究竟从哪里来?这当然不是个新问题,我想很多人都会有类似的回答。在构成信念的中央,我们越被逼到墙角时,越是要去伸手够的那个东西——常识。自信心来自我们相信,立场和信念符合常识,而对方却缺乏常识,常识在这里被认为是简单、明晰,又有真理性的。并且面对现有纷争,也有很多人把常识作为方法,认为只要这个社会尊重常识,我们能够让其他人获得常识,我们今日的分歧就能够得到缓解。

但你怎么知道你的常识就是正确的呢?你没有怀疑过吗?

一、用的”常识“,和说的”常识“

常识一定像上面说的,那么简单、明晰又有真理吗?

托马斯•潘恩曾经写过一本非常著名的小册子《常识》,他在其中将美国独立革命与所有革命,尤其是法国革命并置,他就主张自己的观点应该是“常识”。但其中的诸多看法例如,“欧洲,而不是英国,才是北美的父母之邦。” ,还有比如无政府主义的主张等,不管在当时还是现在,其实都很难称作“常识”。可见,很多时候,“常识”并不像他的语义那么简单明了,而是一种夸耀的语法,自称主张是“明显的事实”罢了。并在此情况下,将压力转嫁给反对者,如果有人不接受,那他就不是和某种意见作对了,而是”反常识“。这么看起来,“常识”其实是个压迫性很强的东西,意思是你必须接受。

我们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对常识多想想。

今天很多被称为“常识”的观念也一样,稍微拉开一点距离,并没有那么完美无缺。比如包括我在内很多人都想捍卫的“市场经济的正常运转对社会不可或缺”,这到底在什么程度上是常识呢?如果有人挑战你这个观点,你该怎么回复呢?这当然是个复杂的问题,不过有意思的正在于,有时候对”常识“,我们恰恰认为,现在不需要论证了,这早已被证明过了。

但我们应该了解和知晓这个常识的论证吗?例如很多人应该都听说过基本粒子的“波粒二象性”,这也已经算是某种物理常识了,但如果要求谁真把双缝衍射实验的细节,尤其是后期改进版实验的过程和细节复述一下,却是一个很难的问题,对于我们主张的常识,我们其实未必知晓是如何论证的。

在这个基础上,起码有三种不同的常识假设,第一,凡我坚持的“常识”,我都知道他的论证过程,我都能复述,不然何以确定我知道这个常识呢;第二,凡我坚持的常识,我虽然不知道他的论证过程,但我都曾经看过,知道论证过程在哪里,如果你需要我复述,我很快就能找到并告诉你(很多时候我们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就是如此相信);第三,我们的生活需要很多常识,被前人的经验验证过的,或理论论证过的,世界上知识这么多,很多判断我们就是当作常识接受下来的,怎么可能每一样都知道论证呢?如果每个常识我们都要知道其”所以然“,不久以有涯生命追无涯知识了吗?

当然,很多常识我们也是通过“经验”形成,虽然大多数人可能不知道伯努利定理,但坐过几次飞机,都能信任飞机是安全的交通工具。听到这个例子,你也许会觉得”经验“就是常识完美的论证基础,也别这么想。很多人论证对中医信念的原因就是他们自己被治愈的”经验“,在这个情况下,这种经验又不算数了。

所以很多常识,是我们选择相信了一个其实我们不确切知道其依据的观念。首先这很正常,在现代社会,每个人都接受和相信在传统、专家、书本上被给予的东西。而常识,当他作为支撑我们自己行为和决策的依据时,往往也不需要什么道理,专家给我们医学常识,健身教练给我们运动常识,只要你相信这个人,这些常识你就可以照单全收,并按他们的指导行动。

但回到我们开篇的问题意识,我们希望借”常识“完成社会沟通和说服,甚至作为教育的时候(很多人认为学校要让人拥有常识),可能基于”经验“和”专家“背书的常识就已经不足以完成我们的需要了。在这个地方,对常识背后道理的复述和理解也许就很重要。

这也许就是面对公共舆论,我们总强调常识却无法以此取得成果的原因。”常识“本不是为了说服和谈论,乃是我们自己决策和行动的一种依据,我们极少使用”常识“来做言谈之事,所以切身感受着”常识“对我们自己的清晰性,却很难将这个清晰交给他人。我想即使是上面第二种方式,就是虽然现在无法复述,但是知道其出处,都很难完成沟通和说服。就像如果我主张自由市场,对于反对这个观念的人,我幽幽留下一句:你去读读哈耶克就知道了。这句话当然无法完成常识的说服和传达。

二、有常识的我们和没常识的他们?

”常识“确实被我们寄予厚望,不仅作为弥合纷争的途径,也有别的用途,在故事的另外一面,”缺乏常识“更常见用于解释分歧的理由。在我们看来,他人之所以和我们观点不同,显得愚蠢或幼稚,不过是他们缺乏常识而已。

不管你持有何立场,”缺乏常识“都是对另一方常见的批判方法。在常识有无之中,正确与错误,真知与狭隘当然变得清晰。但为何经常双方互相指责对方缺乏常识呢?这个问题比常识有无的表象复杂。

仔细想想,真的有谁会完全没有”常识“吗?我们就简单看对自由市场支持与反对的双方,他们想法可能的构成。来看他们都相信些什么常识。支持自由经济的,会说,只有市场是最高效的资源配置方式,这某种程度上当然是真的,但反对者会说,这种高效到来贫富差距的巨大,是无意义的高效,这当然也有几分真相;支持的人说,价格只有通过市场过程形成,没有价格就没有根本的信号,但反对者会说,在市场中价格也受到垄断等多种形式的干扰和影响,极端逐利的人会操纵价格,这当然也是真的。他们经常说,人性是贪婪的,这也不是假的。

尤其是在一个社会公平问题变得显著和剧烈的今天,对于自由市场本身的敌意和质疑存在合理的基础,也存在舆论基础。在论证他们对市场经济的替代方案时,时常会从马克思主义对历史论断的“哲学常识”出发,加上他们对政府通过投资拉动经济的信念,这也是过去二十年的“经验常识”,更不必说其中还有诸如“人多力量大”这样的”基础语义常识”,有不存在永恒制度,一时一地的特殊性,必然孕育出一时一地特殊制度这样半法家,半历史主义的”历史常识“。不怪他们会认为,支持市场经济的人,反而才是缺乏上述这些常识的。

在这里,我想表达的是,之所以与你意见相左的人,会言之凿凿地认为他的想法正确的,忽略你认为简单、明晰、正确的常识,而你反而在他的眼中“缺乏常识”。乃是因为你们的想法,都有数个常识在背后进行支撑,就是因为双方都有这些子信念,才会都觉得自己持有的观点近乎“真理”,与其不同的想法,简直难以理喻。

所以在一个多元的社会,不仅价值是多元的,常识也是多元的。所以讲道理这件事是很难有输家的,双方带着自己认为正确的常识而来,带着这个不变的常识离开。在这个意义上,“常识”并不能作为我们弥合纷争的工具,常识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就算你觉得最无道理的信念,比如很多人对传统医学的信念,那里依然有“包括我自己,很多人都治好了”这样的“经验常识”作为基础。

三、也许真正有用的常识

我们从寄予厚望的常识出发,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我们先发现,常识好像可以分为用的常识,和说的常识。而大量常识都是用的常识,只需要“信任”而不需要“道理”。但如果我们寄希望于常识解决问题,进入说的常识的领域,那么常识的论证就变得关键。但这也并不足够,因为你的对手,持有不同想法的人,并不是“缺乏常识”,那不过是和你掌握了不同的常识而已。在这里,基于“常识”的那个简单、明显又正确的位置,正在变得模糊。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回到我们最开始的发问,难道答案是大家都各有道理的相对主义?回答最初的问题,你怎么能确定自己拥有的常识更正确呢?很明显我是一个支持自由经济的人,我如何能够有信心说我是对的,或者更接近真实的那个呢?

在这里我们需要拓宽我们对常识的视野,发现我们总是忽略的一类常识。例如最近半年有很多关于核酸是否绑架政策的争议。但如果知道全国地方公共预算支出的规模是21万亿,而十家核酸上市公司上半年的总营收为485亿,就能够大概明白,这个数量级的悬殊不可能支持前面提到的那个结论。

数据与事实,是另一种常识,其实在上面我们提到的各种“常识”背后,应该都有数据或事实作为基础,比如资本主义是否必然导致贫富差距扩大,这是一个可以用基尼系数这个数据去评断的问题。大家可以猜猜从20世纪初到现在,全球贫富差距在扩大还是缩小?答案是差不多,现在贫富差距情况与20世纪初相似(当然20世纪初贫富差距非常悬殊),如果截取二战后来看基尼系数略有上升,这恐怕不支持自由市场一定会导致贫富差距扩大的结论。

这提示我们另一个问题,是我们的一种偏见,当我们提到“常识”,这个词容易让我们想到是某种“结论”,所以好像“常识”都已经是某种成型价值判断,一种即成的结论,比如”双盲实验是有效性最好的验证方式“,这本身是个命题,里面有很多逻辑和道理。但容易被我们忽略的,我们经常也用“常识”来形容一些基本的事实,比如有人如果不知道我国人口数量,我们也会评价说这是“缺乏基础常识”。

常识的里面当然会有论证,有若干次级常识,同样可能基于大量数据和事实。而且要我说,可能不像我们所想,一个结论背后由逻辑和道理构成,很多结论背后是简单的事实和数据,而没有那么多复杂的道理。事实和数据有时拥有一种“不言自明”的能力,而很多“常识”,也并不被道理反驳,而被反例反驳。

事实往往触目有力,而道理反而曲折迷惑,其实如果你有在网上与人讨论的经验,恐怕也会发现,不怕对方讲道理,而对方恰如其分的反例往往是最难应付的。这是一种不同的信念,即我们关心的常识是”逻辑道理构成的结论“,还是另一些常识,即”事实和数据“。把我们对”自由经济“这种所谓理论常识的依靠,转移到对基础事实和数据的依靠,这可能是我们现在可以探索的方向。

所以说到上面的问题,我如何可以肯定自己所坚持的”常识“更接近真实的呢?那不仅仅是因为对于自我立场的了解,反而更是因为对于对手主张的了解,对他们的道理,他们的事实和数据的充分认识。当我的立场可以在这些触目有力的反例中依然成立后,我就能故而取得信心。我的立场可以应付的数据和事实越多,那么其可信度也就越高。同温层不能强化我们对立场的真正信心,非同温层信息的冲刷反而可以。

在今天的大环境中,这种基于对事实和数据的常识观,而不是基于结论和道理的常识观。也许是一种可以帮助我们超越激烈复杂的道理、路线、立场之争的方式。

END、拒绝悲观的可能

我有讲了一段”可能性“,当我打下上面文章的时候,我其实也充满疑虑,在现在的情况下,宣传”可能性“,尤其是对读者提出积极要求,是一种很微妙的尝试。因为我无法为这个尝试给予任何承诺,即使吸收了上面的意见,开始更多关注具体的事实和数据,而不是直接带有结论的抽象判断,我也不知道这会不会让你突然成为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人。甚至事实和数据是否可以顺畅表达,也许都是一个问题。我对这没有过度的乐观。

但我总感觉,在太年轻时,就开始绝望,过上个苟延残喘的日子,总是一件太残忍的事。而”立场“这个词,有个很有趣的意谓,就是人总是要”站在哪里“,人无法”绝对中立“,更无可能”游离世外“。当你感觉困苦无望时,原因是你的立场面临的狂风暴雨太过可怕,还其实是因为你站立得本就不太稳当?

我们当然处于一个很严苛的环境中,我不觉得我们”应该“面临如此的困难。在一个正常环境中,本不用为了维持基本的共识和立场作出如此多的努力。但处境这件事儿,我们大多数人并无法选择。所以最近我总想起太史公和他的《史记》,我想象不出他是如何在身体和人格遭受如此巨大的摧残,又在一个”户口减半“的绝对恐怖的时代,写下这么一部皇皇巨著。且在著作中他不怨不怒,又无比坚定地相信自己”究天人“、”通古今“,”成一家之言“。司马迁虽然是占星的神秘学官员,却不相信什么天命观,也没有什么超然的寄托,在书中我们看不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理论创新,他也对当时那些精美的黄老理论兴趣索然。

但我想他的特殊之处,在于他确实是个被无数事实支撑着的老头。也像我在现实中认识的一些人,他们的信心与底气,不在于财富地位,也不是掌握了什么高深理论,而是因为他们确实经验很多,也知道很多。事实、数据、细节的积累,本身就有澄明的效果。

在这个现代社会中,我们从小都得到了很多现成的结论,各种理论主义,科学人文,我们直接得到了经过百年沉淀的结论和道理,这些都是我们深信不疑,指导我们选择和立场的常识。但面对一个紧迫的表达和舆论,我想这些所有结论的来时路,恐怕要重走一次了。来时的路程走几遍,在事实的积累和冲刷中,愿我们都从中寻得磐石,找到足以抗衡时世的坚决立场和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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