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高峰过去,我们终于走出这个漫长的困境。本以为今年的主调是经济恢复,其他纷争都可悬置。连今年春晚都罕见的仅有稀薄的意识形态色彩。也许很多人都产生了预期,我们终于要经历一段“休养生息”的时间了。但没想现实立即将我们爆击。今年春节档电影被寄予厚望,这是三年来第一个没有流动和消费限制的春节,也有相对较多的大片上映,很多人都关注今年春节档的票房,将其当作经济和消费复苏的积极信号。但比经济信号更早到来的,却是我们刚刚摆脱的那种社会争议撕裂巨浪的重复来临。
疫情高峰过去,我们终于走出这个漫长的困境。本以为今年的主调是经济恢复,其他纷争都可悬置。连今年春晚都罕见的仅有稀薄的意识形态色彩。也许很多人都产生了预期,我们终于要经历一段“休养生息”的时间了。
但没想现实立即将我们爆击。今年春节档电影被寄予厚望,这是三年来第一个没有流动和消费限制的春节,也有相对较多的大片上映,很多人都关注今年春节档的票房,将其当作经济和消费复苏的积极信号。但比经济信号更早到来的,却是我们刚刚摆脱的那种社会争议撕裂巨浪的重复来临。
这是我有印象中的,基于电影话题,最上纲上线,最激烈,也可以说,最疯狂的一次。我感觉非常疲惫。
电影当然不可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对于电影好坏我们可以评价,也不可能摆脱这些评价。且除了美学评价外,也一定会涉及价值和伦理的判断,我们会认为哪部电影有积极的价值,而哪部电影可能会给人以误导。在这些问题上争执,乃至发生比较严重的差异,这都是正常的,大家也习惯的现象。
但仅仅一部电影,就可以给社会带来多么大的伤害,或是哪部电影不得票房冠军,我国的某个进步进程就要终止,进而将两部电影之争,上升为资本与工业之争,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大家也太拿电影当回事儿了。
这是一个急需解释的奇异现象,也是对社会的一个警示。疫情纷争的告一段落,社会整体的疲惫和对恢复市民正常生活的希望下,我们的安宁异常脆弱。社会的怨愤与不安远未出清,甚至已经形成一种恶习,一种在互联网通过最剧烈争执定义自我,攫取价值的陋习。它不会轻易被改正。
所以很明显,这不是针对电影的,甚至与电影评论可以说毫无关系,电影仅仅是一个出口。
这是很多社会争议背后实际存在的那个东西,不管这个社会争议的话题是电影,是疫情,是经济,还是别的。站在人们心里的那个冲动,是“公平”。
在这次春节电影的争议中,有两位被称为“流量明星”的年轻男演员,他们都因为“流量明星”的身份遭受一定程度的反感和抵制,其中一位还因为去年考编的风波,成为了其电影应该被抵制的充分理由。流量明星德不配位,这是一种明显的“公正”视角。对于《流量地球2》的影迷而言,对《满江红》的怨恨,也是后者夺走了前者“本应获得”的春节档票房冠军头衔,因此主要论点不在《满江红》的电影本身,而是关于盗取票房等问题的争执。
因此,这个争端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件关于“电影”的事情,而主要是关于“公正”。其中一条对《流浪地球2》的评论说:若干年后,我可以告诉我女儿,你妈妈曾经参与了《流浪地球2》对决资本的那场战争。这立马让我想到2021年1月美国股票游戏驿站(GameStop)的“轧空”事件(投资者认为股价将下跌,于是做空,然而股价并末大幅度下跌,无法低价买进,收盘前只好补进,反而使收盘价大幅度升高的情况)。这是一场始发与论坛红迪(reddit)的散户自发组织,共同行动的对抗。对手是数家大型冲基金,即“资本”,展开针对游戏驿站做空的大战。大量散户疯狂买入,导致长期经营不善的游戏驿站接连“轧空”,股价从20美元在12个交易日内暴涨到347美元,对冲基金当然损失惨重。
这是一个典型的游戏驿站对决资本,“平民战资本”的实际案例,当然这个案例还有很多细节先按下不表。平民大战资本的叙事,背后有历史的发展和铺垫,一是二战后经过长时期的和平发展,在社会繁荣同时,贫富差距确实在逐渐拉大,甚至到了危险的临界点;加上08年金融危机,最终代价全由市民承担,大金融家甚至在政府救助政策下,保住了高额年终奖。2011年占领华尔街运动可以看作是这种情绪的一次爆发。在这些事情的演进中,“平民对战资本”成为一种实际的市场情绪和需要。
这也揭示了一个重要问题,社会不公当然真实存在,虽然之前我写的很多文章一再提示,对平等问题的过度和极端关注甚至会促使人作恶。但我也明白这样的提示不可能解决所有问题,社会不公真实存在,平等张力是我们这个社会可能最底层的冲动,它带来的问题没有容易的答案。
因此这种“对决资本”的冲动,不全是坏事。对于平等对抗,可以从两个角度予以审视,一是报复,二是对公正问题的缓解。一次有意义的“资本大战”应该同时可以满足这两点。
在游戏驿站事件中,当然包含散户的报复行为,让大金融机构出血亏损,也确实华尔街数家做空游戏驿站的对冲基金损失惨重。而其中衍生的诸多事件,也促使市场交易规则得到了修正,尤其对股票交易软件罗宾汉(ROBINHOOD)的反思和后续诉讼,以及衍生可能的机制调整,以及整体市场对“做空”机制的反思,可以说触碰到了实际公正问题的改革。这让此次“对决资本”的实践吗,可能实现对资本市场公正的优化。这对于长期社会稳定,遏制此类极端事件再次发生,不管从情绪上还是功能上,都起到了一定的效果。
那么反观我们这次的“对决资本”呢?从报复的角度上,让“资本”受损了吗?另一部电影难道也不是诸多资本投入的吗?那么市场机制的改变呢?未来电影宣发可以脱离影院拍片制度吗?都不可能,因此这件事很难定义为“平民对资本”的一次对抗,其中“资本”面目模糊,资本化运作也基本就是市场正常手段。
这是一次徒有情绪和压抑的发泄。是一次对公共情绪的虚耗,就算赢了,也不过是一次幻想的胜利。对于实际的社会不公,并不起到优化作用。在此被虚耗和错误放置的情感与能量,将在挫败与失望中,于不久后卷土重来。
我们也许不能度过一个平稳和重归市民生活,重归常识的一年。
除公正问题,“平民对决资本”外,此次事件还容易出现另外一种叙事,即“工业对决资本”。仿佛支持《流浪地球2》,就是支持更有价值的“工业体系”,而支持《满江红》,则是支持无意义的电影资本。
当然谈及《流浪地球2》这样的科幻片,我们经常在谈其“工业水平”。这里虽然使用“工业”一词,但和我们想象中以“重工业”为主,工业党人一直强调的以技术密集、产业配套为主的那个“工业”,应该完全不是一回事儿。电影“工业”,或某部电影的“工业水平”,应该是一个隐喻性的表达,其对应物是电影的“作者性”,或电影的“作坊式制作”。反过来指电影制作以工业化方式生产,不同于传统导演专注于“创作”,工业化导演专注于“项目管理”,统筹生产,宣发,后产品的一系列过程。
电影“工业”及其“工业水平”,比喻着电影制作和发行以类似“工业生产”的方式开展。比起一般工业部类的环环相扣和产业配合,电影应当不具备这个意谓,而只是类似。电影工业更多应当指“细节分工”,专门化,专业化。例如前些年中国很多特效公司已经加入好莱坞的特效制作产业链,在某些领域具有优势,这是“电影工业”的典型范例。
因此“电影工业水平”不等于“特效水平”,《满江红》的制作过程一样是工业化的。即便是“特效水平”也与工业党关注的“成套工业”关系寡淡。更不用说此次更荒唐的一个想象,即《流浪地球2》的工业水平高,机械设定细致合理,拥有实际工业和生产的价值,因而可以进入真正的“工业体系”。我作为一个完全没有工程学背景的人,都知道这个观点的荒唐。如果设计细致合理,就能实际生产,恐怕《环太平洋》里的机甲已经可以量产了。设定图再细致,无法突破动力问题,材料问题,工艺问题,依然与真正的工业无缘。所以科幻电影设定再合理细致,与实际工业水平发展,几乎可说是毫无关系。
所以想象两部电影的竞争是“工业对决资本”,恐怕是对电影“工业”一词一厢情愿,又望文生义的理解。不过这背后的问题却值得琢磨。“工业”凭什么拥有不容置辩的价值,让我们在工业与资本的对决中,选择站工业?工业很大程度上不也代表着技术密集,资本投入,在经典马克思主义语境下,有工业,就有大规模的雇佣关系,就有资本家,就有剥削。我们凭什么将“工业”看作不容置辩的价值,将其赋予神性。
这是一个非常本土的新价值。在过去,具有不证自明的价值,可以轻易被放置在天平一端的,有公正,有自由,有平等,类似这样的。工业被当无可争辩的“价值主张”,是很新,也很时髦的。这是近几年被官方和民间共同发明出的一个全新“价值位”,混合了“技术决定论”与一种19世纪式的“进步主义”。这个问题要说明白值得单独写一篇文章,不过在这篇文章中我想表达的关键是“价值位”这件事,正是因为社会上存在这个“价值位”,《流浪地球2》的支持者们,才顺滑地进入到这个位置,随后火力全开。
自黑格尔始就说明,人是“承认”的动物,纯粹功利主义式的人是很难存在的。也就是说,任何人,都希望从“价值”上论证自身的合理性。就算是纯功利主义和虚无主义,都要先走怀疑论或相对主义的价值论证流程。
人无法离开“价值”而活,甚至很大程度上无法离开“价值”言行,这就是我们要支持一部电影,反对另一部电影,无法用“我们就喜欢”作为理由,而要擡出被神话的“工业”。这是自然的,问题不出在这里,人确实是”承认“的动物,是”价值“的动物,我们在生活中需要攫取价值,就连道德系统,也可以说建基在其上。
但我们无法自己发明价值,也无法进行价值的”自证“。你发明不了一个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自己明白的价值,然后靠他完成承认。因此我们都是在现成的环境里做选择,有的人重”自由“,有的人重”权利“,有的人重”秩序“,有的人重”国族“,有的人甚至重”工业“。所以凡价值,必须是公共的价值,是一个在人与人之间的即成的”价值位“。
请注意,我们依然在尝试回答,为什么春节看个电影能吵成这样,以及为什么主张如此奇怪。
按理说,现代社会是个价值多元的社会,人们在”承认“问题上拥有很多选择,社会应当提供琳琅满目的价值位。也有很多路径和方式,表达和实现他的价值主张。如果把价值需要粗糙地类比为一种饥饿感,那么人们应当有非常多不同的膳食可供选择,且在社会中拥有多元自由的进食时机。
但如果在一个地方,可供选择的食品匮乏,而进食的时机也相对较少,那人们当然只能”饥不择食“,并抓住一切机会疯狂进食。这某种程度上就是发生在春节档的事情,一个原本以娱乐团圆,喜剧轻松为主的节日,竟然也成为了一次如此大规模的价值攫取机遇,这兴许与近一两个月防疫政策大转向,导致很多人出现价值资源真空有关。
这也可以解释,为何竟可以出现”工业对决资本“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视角,乃是在两部电影的对比中,较为明显的差异,正是具有强烈本土特征的”工业“价值位。
因此在一个价值位匮乏,价值攫取机会稀缺的社会,我们就会面对在价值上饥饿的公众。这是一种更容易对对立、仇恨、公正、报复变得敏感而急切的社会环境。
越少选择,越少机会,价值冲突越会在社会每个地方成为一种“泛化”。
就在这样匮乏又迫切的环境里,罪名与对抗视角的出现与演化变得迅。从初二《满江红》票房反超到初四,”工业对抗资本“的批判雏形就已经形成,两三天内,你能看到的所有煽风点火的自媒体都已经开足马力了,直到今天,这股浪潮依然没有停歇。
通过过去数年的练习,事件发生、产生批判视角、主要自媒体牵头、更多自媒体一拥而上的路径,在一次次社会事件的冲刷下,已经变得熟悉,他发生在长视频、短视频、微博论坛。一次一次,变得恐怖而又日常。
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熟练,我相信本次春节后,这场风波已经足以让所有电影发行方噤若寒蝉,在未来电影的题材、剧本和宣发上,所有电影势必向本以不多的一些价值位高度集中,以换取自己在发行后的安全。当然这在商业领域已然如此,当商业企业发现自己需要满足的,以及抵御的主要风险,是“身份”与“价值位”,它就扭曲了各行业原有的竞争能力和应该关注方向。
这将毫无疑问提高各行各业运行的制度成本,也将创造虚耗社会资源的套利空间(已经发生了),这对一个正常的市场,正常价格的形成,是毁灭性的打击。因而资源无法正常配置,全社会效率在争执中大幅下降。
甚至想要摸清这种价值攫取的规律都是不可能的,我想《流浪地球2》的主创,现在应当比《满江红》更加惴惴不安,在人们狂热的运动中被放置在这样一个位置,有朝一日稍有不慎的“翻车”,甚至可以小到一句无心之言,那遭到的反嗜绝对不是今日《满江红》可比,这样的例子我们也经历不少了。
当社会熟练地将一切话题与那仅有的一些价值位挂钩,并开始进行如此大规模的严肃批判时,这对所有人乃至所有行业都是危险的。
万众拥戴的名利和属于你的那顶帽子,哪个会更先来到,谁也不知道。
话虽如此,我真的没有全然失望,从初三开始,各方人等可说是开足了马力。但《满江红》的票房依然未被反超,中间几日,随着批判声音越来越大,两部电影的票房差距反而也在拉大。当然不仅有我一个人对与这种高度意识形态化的批判和斗争深深厌倦,过去几年走来,社会在获得他自己的澄明。
因此我想,那些希望通过这种高度意识形态斗争,帮助《流浪地球2》力挽狂澜的人,可能也在伤害这部电影,很多人面对这些咄咄逼人的话语和逼问,面对这些谁也难以承担的行业兴亡罪责,大概会产生一种来自过去生活经验的厌恶和逃离的欲望。
大过年的你还用这种话语逼我,那我更有理由不看这部,进了电影院就像加入一支军队一样的电影了。高强度的价值斗争游戏确实好玩,但也在一次次的虚耗中,让人疲惫失望。
三年过去,大多数人需要休息,这种高密度的意识形态斗争,我们真的倦了,既然今年主调是经济发展,我想很多人都想清清静静,心无旁骛地好好重整一下自己的生活,社会恢复正常,恢复常识,这是个千金难换的共识。为了这个共识,我们可以多做些努力,表达出自己的意见,不管是用嘴,还是用脚。
当然有很多人不想安静,在挑唆社会斗争中,吃这口舒服的流量饭,他们想继续吃下去。这让我想起一部电影台词:这些人没有正常人的情感,他们不喜欢现在这些,高楼啊,秩序啊,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他们都不喜欢。所以《满江红》片方决定起诉几个大V,我就非常支持这个决定,在一个正常社会,问题不是在网上搞意识形态战中解决的,很多时候,还真是在民事诉讼里解决的。
把问题放进法律里解决,把更多的问题放进法律里,让法治成为根本共识,推动法律不断完善。让真正的法治成为大家维护的最大价值位公约数,可能是我们这个社会短期最好,也是最现实的归宿。
要过一年清净正常的日子,要过很多年清净正常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