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对我们的影响很大,不说别的,光是我们花在上面的钱就足够巨大。对很多人和家庭来讲,那套房子真是人生中几乎最大的遭遇。城市更是如此,城市化率已经基本预言了一种命运的必然归宿。你肯定也已经发现,全世界的城市都是类似的,大都会都有一个CBD,大型商场,国际化品牌,集约化的住宅。面临的困境也有些类似,环境拥堵,物价高涨,通勤时间漫长,公共空间的支配,名为“大城市病”的一切。
房屋对我们的影响很大,不说别的,光是我们花在上面的钱就足够巨大。对很多人和家庭来讲,那套房子真是人生中几乎最大的遭遇。
城市更是如此,城市化率已经基本预言了一种命运的必然归宿。你肯定也已经发现,全世界的城市都是类似的,大都会都有一个CBD,大型商场,国际化品牌,集约化的住宅。
面临的困境也有些类似,环境拥堵,物价高涨,通勤时间漫长,公共空间的支配,名为“大城市病”的一切。
作为容纳人的基本空间,房屋和公共环境对我们的影响真是大啊。那问两个基本的问题,什么样的房屋算是好的房屋?面积充足,采光好,户型通透。要看看现在人们发明出的新概念,还有什么公私分明,动线清晰,我很怀疑“动线”这种展览和商场设计的概念在家庭中能发挥很大的作用。和经济考量有关的是“得房率”,和周边资源有关的是与商场、地铁的距离。以及了不得的学区房,与好的学校和医院的距离,一个为了未来(孩子)的收入,一个为了未来的疾病。
这肯定是方便而舒适的房屋了,也考虑了未来的风险,但是不是支撑“好生活”的房屋呢?生活当然有方便和舒适之外,风险管理之外的东西,例如什么房屋可以缓解人的焦虑?什么房屋可以让在其中的人与他人更信任?什么房屋让人更有安全感?什么房屋让人成为一个好的人,不要成为一个给他人带来麻烦,还在心里理解为是他人问题的人?
这是可以向居住要的目的吗?那么公共空间呢?什么算是好的公共空间?这是个更复杂的问题。
当代人格外注重自己的内心世界,恰恰是和房屋、空间无关,纯靠想象思辨梳理的内心世界,就像是在心中建立的一座高塔。这个说法非常浪漫,不过落实在生活中,大概就是在手机屏幕上的文章、知识付费、电视剧等各色内容。通过手机屏幕提供的内容直达的心灵,更便宜,也更快速。不过现在回看这片承诺中文化与思想的乌托邦,更是一团乌烟瘴气。这座塔怕是很难搭起来了。
不过这确实反衬出真实的空间的贫瘠,也许正是房屋和公共空间给予我们的如此之少,我们才会发明出一个“内心空间”来给予慰藉。这篇文章的内容是一日谈与青山周平对谈前后关于这个问题的一些杂想,也是对真实空间的一种回归,看是不是能够有一些别的可能。
现代都市的雏形,甚至现代集约化建筑的雏形,均与柯布西耶有极大的关联。这位法国建筑大师在1933年名为《光辉城市》的城市规划蓝本,以及同年深受其影响的,国际城市规划共识《雅典宪章》,框定了我们对现代都市设想的原型。
这样的巨大规划理想并未有机会落地(他的弟子于巴西利亚教条式的还原了《光辉城市》的样貌),在这种遗憾下,柯布西耶在一个更小的尺度上,于1947年在马赛设计并建造了一座容纳1600人居住的大型单体建筑,也几乎成为了现代集约型建筑的雏形。
斯大林后的赫鲁晓夫十分认可柯布西耶的理念,建立了一种极端减配版的“马赛公寓”,一种低造价,标准化的集约式住宅——“赫鲁晓夫楼”,也就是你在中国所有老城区看到的小区楼样式。
随后,柯布西耶的理念加上土地经济的模式(中间复杂的过程不表),便形成了当下的封闭式住宅小区的基本生活模式。
我介绍这一通由来,是想说,城市建筑的样式有其来源,即便是“小区”,也有“马赛公寓”式的高级版本,而这,仅仅以一种可能。
柯布西耶非常伟大,因为建造一个百万甚至千万量级人口的都市,或者在这尺度上,以一种合理的成本让人舒适且有尊严的生活,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光辉城市有不那么光辉的一面,几乎按照柯布西耶教条实现的巴西利亚,就有很多的问题。这座汽车的城市令行走的人无所适从,哪里的车都太多,距离也太远了。规整的城市建筑高度类似,在巴西利亚辨别方向都显得缺乏参照。完美规划的功能让人无所适从,除了工作与居住外,人们几乎没有别的事可做。这是一座无机的城市,不是城市适应人,而是人来适应这座城市的规整。
当然以上的诸多问题,你都能在我们现在居住的城市中找到。一座能够承载良好生活的城市不是那么容易的。
当然简•雅各布斯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对这种现代主义都市,已经有了足够的批判,也提供了他的重要思路。
关于当今空间的由来,就说这么多,因为诸位可能会想,我既非城市规划从业者,也非住宅设计师,上述这些作为知识理解是不错,但都太过宏大,不是我可以着手解决的。那不妨从下面这个角度来想想。
高密度大城市是人与人密集交往和相处的场合,你是否在大都市中因为建筑工人靠近的泥灰和体味而不适过?你是否被广场舞的大喇叭干扰?熊孩子呢?大狗呢?摩托车呢?奇装异服的人呢?吸烟者?高声喧哗的人?开车时别你的司机?拉着你聊天的出租车司机?等等。
陌生人,城市这种生活方式中最大量遭遇的要素,走上街道,你每天擦身而过成百上千人。
但我们与陌生人的关系是什么呢?是否侵犯了彼此的权益,成为城市公共空间的主要考量因素,陌生人不要彼此打扰。这是一个困境,我们与他人的生活实质是“如何避免坏事”,而几乎不可能“如何产生好事”,这怎么可能承载一个好的生活?
上海本月1日起禁止地铁声音外放,河南许昌禁止晚上9点后跳广场舞。这两条法规获得一致好评,网民们纷纷建议全国推广。是的,在整个乘坐地铁的人之中,外放抖音的总是少数,在城市总人口中,跳广场舞的总是少数,但这两种行为都带来对他人的打扰,自然禁止起来毫无阻力。
同样,城市中骑摩托车的也是少数,滑冰滑板的人也是少数,养狗的也是少数,摆摊谋生的是少数,这些都对周围的人或环境构成影响,禁止起来也就毫无阻力。
我们渴望限制他人权利,来终结他人对我权益的损害,换得自己便利,直到你的兴趣爱好,和某种生活方式因为打扰他人被禁或受到限制。
从此在公共场合噤若寒蝉,处处留心不要破坏规矩,免得被处罚,干扰他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城市承载的是一个“不犯错”的生活。
然后我们拥有一个没有狗,没有摩托车电动车,没有熊孩子,没有广场舞,没人抽烟,街上没有垃圾,公共场合小声说话,排队处秩序井然的城市。这会是一个好的城市吗?诚然,上面列举的禁绝之物没有任何一个对生活是“必要”的,很多也是不良的习惯,且都干扰他人。但消灭他们,和好生活并无关系。
我是什么意思?是要容忍一切恶习吗?不是的,我们当然面对自己和他人的恶习,我想这里简单地可以分出四种不同的态度,1 隔绝这些恶习,眼不见心不烦;2 拜托他人自动解决这些恶习,快速而有效的;3 找到处理这些恶习的沟通和教育方式,促使他改变;4 找到一个新视角,双方都做出了改变,获得了一种新的相处方式。
现在我们选择一和二,因而我们获得了这两种空间,隔绝恶习代表绝对私人目的的空间,家庭,在这里我们隔绝了其他人对自己的打扰和存在,其他人能够看到我们的,只有一扇防盗门。而在其他地方,我们交托他们解决恶习,总是呼吁一刀切的政策,可以将诸多打扰彻底地,迅速地隔绝。
求仁得仁,我们的空间被我们的态度塑造。
我知道上面的一部分对某些人来说看起来傻极了,人都趋利避害,我追求我讨厌的东西快速被处理,这有什么不对?
不对的,而且问题很大。当然我们得进一步想,这其实是一种生活目的的丧失。饥饿、寒冷、异味、吵闹、危险,这些都是不需要任何门槛就能感受到的问题,没有人会觉得这是好的。贫瘠、无知、愧疚、自责、空洞、无根则是需要些门槛才能感到的问题。
也许是因为后者的完全丧失,失去考量,才让前者显得那么突出而清晰。
在这里,我们可以重新思考那些有点宏大的方向了,我们面对他人带给我们的打扰的态度,就与柯布西耶留下的那个难题连接起来了。人有什么需要,他看待房屋、公共空间、他人的视角就会完全不同,他就会需要不同的房屋和公共空间。
人有什么需要呢?这里我们又可以请出马斯洛,生存、安全、归属感和爱、尊重、自我实现。
那人为什么养花草呢?当然非要造句论理是可以的,例如“有人将养花当作一种自我实现。”这个纯粹是为了造句而造句罢了(网络论理一大部分就是这样的话)。当然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马斯洛理论的贫瘠。
我很喜欢青山周平的一个表述,就是他开始反对“以人为本”的表述和形式,如果我帮他扩展一下,就是反对将人孤零零的拎出来,切断他的一切传统和来处,开始科学地、一件件地审视作为单个个体的人,有何本质,能够总结归纳出什么需求,然后将这个需求变成商品给予他。将世界、城市、居所塑造成理论上符合他的需求的方式。
这种“需求观”已经很明白地向我们呈现,人的生活被切分成千上万个密密麻麻的需求,单独拿出里面的每一样,都非常合理。人当然需要预防未来的风险,人当然不想被他人打扰,人当然需要少带一块充电宝出门,人当然需要点几下手机就有各种东西到来。
但在这成千上万的需求中,生活的整体性和支点消失了。每天你以人为本的需求被成百次的满足,你消费,是合理的,谁不需要快乐呢?你在网上谩骂,这是合理的,每次都是别人犯错在先不是么?你投资理财,这是合理的,这看上去对别人也无害不是么?各种美味、便利性和快感,但还是一点都不满足。
你恨的东西越来越多,信任的人越来越少,需要的休闲与放松越来越多,专注却越来越少,你的快感越来越多,但充实感却不成比例的越来越少。到这里,我们就该清楚地明白,这种零零碎碎的合理需求,以及支撑他们的道理。与一个人的好生活真的是南辕北辙。
然后重新开始看待人的需求,人当然需要植物,因为人就是生活在被植物包围的环境中,我这里说的不是城市绿化,人需要看到泥土,需要生机性。人的理解需要与持存的东西连接,家族神明或是西方的宗教,印度人的形式,看到这些东西在日常生活的呈现。当然最关键的,人需要人,不是马斯洛所说的归属感与爱,就是需要人,好人与坏人,具体的人,说不上归属感或者爱什么的,有时候在家待久了,想去咖啡厅或热闹的集市,要有一点儿人味儿人气。
还有很多,你还可以从负面开始想,人当然不需要生活中满是条条框框,不需要提防看到的每一个陌生人,不需要为未来做太多计划和担忧,更不需要背负长期的巨额负债,不需要在家庭中区分动线,也不需要那么多隐私和独处。
这足够我们重新审视家庭和城市了,至少是个足够的起点。
到现在,教给我们美好家庭想象的,是宜家和一条,名为“生活美学”的东西,一种无用的浪漫主义。强行建立一种视觉的“悦目”与幸福的关系。要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活在悦目的环境中,生活就自然变好。
不是没有这么简单,而是这两件事甚至无关。杰夫•昆斯有多虚伪,这个“生活美学”之梦就有多么虚妄。
人是经验与适应的物种,他所处的环境需要遭遇改变,也需要观察持存。若他被机械复制物包围,陷入无机性,生活当然是一团死水。这是青山周平说胡同是未来空间的缘由,这不是故意把道理反着说,好构建一句有点反叛的表述。
胡同是个极端的样本,这些四合院并非本来如此,这些过去独门独院的建筑被设计为深邃、幽静、规矩十足的空间。但变革的20世纪不断冲击这样的形制,才形成了混乱的“大杂院”,即胡同院落已经被数十户人家和各种私搭建筑隔离成为迷宫的形式。家庭与家庭在闭塞的空间里犬牙交错。这在很多人眼里是杂乱无章的,落后的。上海的里弄也是类似的情况。
我与青山周平都有近十年在大杂院生活的历史,因此我们谈及大杂院的未来感,不是游客的猎奇与人类学的浪漫,而是长期生活的真实感受。
杂乱但有生机的,因为闭塞而不得不拉近的人际关系,熟络是不可避免的,大树,老砖石,一眼望过去的屋顶,必然的邻里合作,互行方便,无聊时忍不住的闲谈和了解。说不上里面有什么真理,也不会留下什么一辈子的交情,没有商业的机会,甚至有很多不便。从一种冷冰冰的理性角度来看,住在大杂院是不合算的,因为房租也并不便宜。
当仔细来看,这是一种与现代封闭式小区的一切都几乎背道而驰的形式。私有空间和私权利的界限非常模糊柔软,人造物与自然物的分割亦然,隐私是有瑕疵的,房屋总需要修缮和维持,人与人需要基于这种共同的生活形式而合作,这里面不是一切都让人开心,要妥协,要忍让,要沟通,要介入。
因此,重要的是尺度。说到一个3000万人的大都市,甚至缩小到一个1600人的单体建筑,任何一个人在其中都是微不足道的。但在一个大杂院一条迷宫延伸的5户人家,在这样一个尺度的空间中,每个人都得找到自己的位置和角色。
因此不是“生活美学”,而是“生活尺度”,你得找到一种生活,不能关上防盗门之内全属于我,打开防盗门我就是大海里的一滴水,这是个令人讽刺的,属于规划师与建筑师的城市,一种属于规模和效率的现代生活。现在我们得忘掉这个了。
切分出一个更小的尺度,没那么难,有时候同住一个小区的家庭,因为孩子年龄相仿,就近在相同的学校,这些家庭自然就形成了稳固的,需要彼此分享的环境。有时候养狗也带来类似的效果,附近的狗友,也需要相互照应,在一些问题上合作。
空间里容纳的即不是家私,也不是法规,无所谓私空间或公共空间,空间就是空间,空间里是人和他们的生活,有人的地方,就是他们的交往。
青山周平的描述让我理解了一句,我一直没有理解的齐美尔的话,齐美尔在评价现代建筑时,说透明的玻璃材质是一种货币,就是钱。
我现在有点理解了,城市有无数的玻璃,背后是一家人,一个办公位,一个商店,但一面光滑的玻璃让在其背后的东西不再重要,而成为了一个“等价物”,城市在一扇扇玻璃中变得扁平。不同的东西被换算为均质的。
城市就是这样光滑,最光滑的要属地铁站,很多人每天去同一个地铁站两次,然后一直如此,经年累月地去,五年后,这个他去了3000次的地方,没有留下一丝一毫他的痕迹,这得是多光滑的表面,才能达到的状态,这也得是多大的尺度,才会消弭得如此干净?或者这得是多严苛的制度,他才会如此安份。
所以我们需要一座粗糙的城市,或者说城市中有这样一个粗糙的角落,属于一个在你尺度之内的人们,在这里有粗糙的材质,直到你们的痕迹被留存下来。尝试用这样的一种视野,来替换每个人在他自己内心里造塔的那个幻象,并用这个实在的东西作为生活的支撑。这就是青山周平所言:“建筑留存记忆”的意谓吧。
在某个视角上,人确实是他的记忆搭建起来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