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游戏成瘾依然可以成为一个话题。倒不是说游戏成瘾这事儿不存在,只是我们竟然还在从“游戏成瘾”这个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问题上来看待这个现象。当然问题的反向,是另一种过于简单的说法:游戏成瘾只是表象,家庭关爱的缺失才是核心。我一直觉得这样的想法奇怪,记得在《辐射4》和《塞尔达传说》上市之后,我也玩到昏天黑地,要说这是因为我有什么关爱缺失实在牵强。游戏成瘾当然是因为游戏好玩嘛。
很难想象,游戏成瘾依然可以成为一个话题。
倒不是说游戏成瘾这事儿不存在,只是我们竟然还在从“游戏成瘾”这个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问题上来看待这个现象。
当然问题的反向,是另一种过于简单的说法:游戏成瘾只是表象,家庭关爱的缺失才是核心。我一直觉得这样的想法奇怪,记得在《辐射4》和《塞尔达传说》上市之后,我也玩到昏天黑地,要说这是因为我有什么关爱缺失实在牵强。游戏成瘾当然是因为游戏好玩嘛。
因此,家长与教育政策制定者想迁怒游戏,以便挽救孩子的学习;而爱玩游戏的人们想要维护游戏的合理性。如果这是一场“政策辩论”,当然大家可以各执一词,不必求真。但如果这是我们每个人面对自己的“成瘾”,或是父母面对孩子的“成瘾”,用政策辩论式的道理灌输给自己,恐怕就要离题千里。
所以这是一个了解成瘾的好时机,也是了解真实生活的深度,会远远大过那些面上的道理。
最简单来说,成瘾这件事儿一点都不罕见。
从烟酒成瘾,到麻将成瘾。看漫画能成瘾,读小说能成瘾。玩电子宠物能成瘾,红白机能成瘾,网络游戏也能成瘾。
逛淘宝能成瘾,刷短视频成瘾,刷朋友圈微博成瘾,今日头条刷耸动新闻亦可成瘾。
例子不必再举了,只要人对自己稍有真诚,都能明白,正常人大多都是有点瘾的,没有点儿瘾,我们怎么熬过每天所有的时间。在一切娱乐都不发达的时代,人们便只能犯上酒瘾,喝到五迷三道,便不觉时间的漫长。
要说瘾与瘾间是否有高下之分,按理说是有的。不过可以先区分有的瘾伤身体,像烟酒俱是一类致癌物,游戏与其相比,除了伤视力外,已经算是健康的瘾。
因此我说这是个成瘾时代,改变的不是人性,而是成瘾事物的“单位成本”,在前互联网时代迷上点儿格调不高的故事,恐怕供给有限,以一般人财力,租书看也得掂量,更不必说那火爆刺激的,恐怕还得等待。不过现在,只要你能承受一点点广告,这些格调不搞得故事终其一生都无法读完。这是个成瘾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时代,你说奇怪不奇怪,在一切都变得越来越贵,消费压力陡增的情况下,偏偏成瘾物率先实现按需分配,男女老幼当然都会沉迷其中。
我当然并不主张这是成瘾时代,成瘾广泛,这件事儿就不值得反思控制。成瘾当然误事,成瘾也消磨意志,这些都是真的,解决成瘾的问题,这是所有人都需要克服的问题。这里尤其不存在成年人意志力较强,而未成年人意志力较弱,因而后者更容易成瘾。
这两类人唯一的区别就是未成年人不为自己的生活负责,这个月放肆成瘾,除了被家长老师批评外没有别的风险。而成年人放肆成瘾,可能下个季度房租钱就吃紧了,若是丢了工作,恐怕房贷断供,遭致更大的麻烦。
成年人看似更容易抵御成瘾,恐怕并非来自他们的品格或意志力,而来自他们生活的逼迫,在他们仅有的休闲时间里,他们的瘾发地更厉害。
在与“瘾”斗争的这个环境里,我们非常强调“自控力”。控制什么呢?控制住自己不要接触成瘾事物,这几乎是个同语反复,以果为因,强调自控力,几乎是字面意义的“刻舟求剑”。
这让我想起另外一种现代社会纪律,就是“守时”,例如我们与其他人开会约定时间。哪怕是晚到两三分钟都要道歉,但双方都明白,两三分钟弹指一挥间,耽误不了什么事,那为何还要道歉呢?这是因为现代社会是个“日程表”社会,飞机高铁,电影剧院,课程会议,都在精确的“日程表”中,所以“守时”在某种程度上似乎关联着这个大背景下的某种“靠谱”。
因此两三分钟事小,我们道歉的不是耽误了三分钟,而是:我不是一个连日程表体系都会搞砸的不靠谱的人。因此守时在今天是个不大不小的美德,不过守时的人一定靠谱吗?我想这两件事儿只有很弱的关联。
同样,所谓“自控”是这个成瘾时代下的“美德”,正是因为这是个成瘾时代,自控就成为一种仿佛可以驾驭这个“成瘾体系”的美德。很多朋友聊天,也会把都“不用抖音”当作一件与品格相关的事情。我想不论男女,如果说自己烟酒不沾,不看短视频,不玩手游,在当今的婚恋标准里,多多少少是可以当美德看待的。
但就像守时的人未必靠谱,同理,世上可瘾的事儿千千万,上述东西都不碰,比他们更糟糕的瘾也还很多。
所以对于成瘾这件事儿,与其专注于“自控力”,不如想想孟母三迁的道理,把自己置身于更不易成瘾的环境和事情中。
说到成瘾与环境的关系,我们就知道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禁断方法,尤其在这样一个成瘾时代,有巨大的局限。例如对于未成年人的成瘾问题,立足于一两款游戏的禁断,不过是将他们推向别的游戏,就算所有联网游戏统一帐号每天只能玩一个小时,不过是将他们推向本地单机游戏。
就算手机每天只能用一个小时,也不过是将他们推向其他电子设备。这让我想起我的小时候,实在没得玩,文曲星上面的小游戏也足够成瘾。因此迷信禁断,实在是搞错了方向。把青少年成瘾的问题推给一两家游戏公司,就像把肥胖问题推给麦当劳。就算麦当劳明天关门,想摄入大热量饮食的人,可选的食品太多了。
这里更不可相信所谓用“有意义”的事情来替代“无意义”成瘾行为的说法。这就像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来帮人戒除网文,用塔克夫斯基电影帮人戒除综艺一样可笑。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人当然是看网文胜于经典文学,看轻松的视频胜过经典电影的,这是一种基础人性的自然状态。让人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不重要,给人读它的动机,才是功德无量。
因此克服成瘾,一定不是用“有意义的事”去替代“无意义的事”。意义不在事里,而在事外,学生学习,很难为了什么对学科兴趣的所谓“内驱力”,没有考试在前面,什么力也谈不上。我过去几年做翻转电台读了不少书,比起所谓内驱力,我想大多是我夸下海口要讲某某内容,到时候如果讲得颠三倒四,就非常丢人,这是我克服娱乐成瘾,啃那些晦涩书籍文章的最大动力。
我身边认识看大师电影的人,大多怀揣拍电影的梦想;读晦涩文学的人,也想着哪天写出自己的巨著,在上面的例子里,都没什么自控力可言,为事儿负责,为自己的名声负责,为成就负责,当然也为他人负责。所以说玩物丧志,恐怕这个也可以反过来讲,也是志止物瘾。
所以丧志者必瘾之,在这里心理学的自控之术靠不住,先有问题意识,再保有解决问题的希望,最后有问题紧迫性的体认,才是真正解瘾的东西。然厌世犬儒必丧志,所以也可以说,厌世者,犬儒者,恐怕是难逃成瘾的结局。
不过立志这件事儿何其难,简直可以写一本书专门说这个问题。尤其对未成年人,因为生活经验尚不丰富,立志的问题还谈不上。想起我中学时老师问起志向,几乎班上一半科学家,一半老师,现在回头看都是痴人痴语。
所以如果说立志是克服这个成瘾时代的唯一视角,那基本可以宣判成瘾的极刑,也就没什么可挣扎了。当然需要一些更实际的解决方案。
不过我们到现在至少可以知道,有瘾不是异常,不是病,而是今日的默认状态,如果有人解了瘾,那才是一件稀罕的事情。罗素说:“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在于那里的人是否理智地支配自己的闲暇时间。”可知文明不易,五千年时间,要真看看社会现状,恐怕很难说积累下什么了不起的文明成果。
不过可以想,什么叫“理智地支配自己的闲暇”,这绝对不是指闲暇时间达成了某种目标的“最优解”,只有成功学才会追求这种目标。而对于成瘾这件事,可以做的一种努力,是我们上篇文章提到了“五十步笑百步”的逻辑。
这个问题是非常现实的,假设一个家长以他自己孩子的问题请教你说:“我的孩子沉迷网文,有什么办法呢?你能推荐他读个什么别的东西吗?”你现在会推荐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哈利•波特呢?有最基础的实用精神,恐怕也不会相信任何问题有一步登天,直达至善的路径。
同样,有瘾的人,也可以拾级而上。爱看漫画的,也许看看三浦建太郎;看动画的看看川尻善昭或金敏;爱玩游戏的也许玩玩《生化奇兵》,玩到《十字军之王》基本也就进入欧洲史的学习了;爱看电影的也不必直接就去看五六十年代的欧洲黑白片儿,多看看90年代的好莱坞电影也会不错。就算爱玩手游,也能有游玩性和问题意识稍有兼顾的作品。
在这个地方,丝毫无必要排出阶梯,找到一个“漫画思想性”从低到高的阶序,然后让人去爬山攀登。我想多元性是一个更重要的指标,不需要精确,不需要每一分钟都值得,这本就是对成瘾而时间浪费的克服,这里只要一件事——尽量少重复。不管是内容的重复,还是类型的重复,读些不太一样的东西,看些不太一样的东西,玩些不太一样的东西。
在你已然有瘾的这个领域上,这已经算是最小的步子,从一百步慢慢退到五十步。不过我可知道这步的难度,虽然迈出这一小步只需要信息与时间,不过在这个休闲内容按需分配的环境里,并在推荐引擎、列表、算法的挟持下,突破信息成本与时间成本的屏障,已经不能被当作天经地义了。
这件事就是如此荒谬,明明只需要在搜索引擎稍微检索,前后也花不到十分钟的事儿,在今日的互联网行为模式中已是天堑。我们确实宁愿以月为单位投身一个单一的瘾,重复性地消耗掉时间,也无法拿出十分钟来迈出这一小步。
但对于希望为自己的子女解困的父母,这应该是拿得出的10分钟,因为与他们在游玩纪律上的拉锯,肯定会付出远大于此的时间和心力,帮助子女在他成瘾之事上求得多元视角,恐怕是应对未成年人任何成瘾最有效的方法了。
而对于我们所有人,我想这种多元化的涉猎,恐怕其本身就是培养“志趣”的必要步骤,不管是在多样的涉猎中“碰”到自己的旨趣,还是在多样的可能中豢养希望,避免一种必“卷”的狭隘视角,这都是格外重要的。
我今天已经很少对一款游戏上瘾了,但如果我对自己诚实,也无法忽略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厌倦,因为过去玩得太多太多,即便是成瘾物的乐趣也在其中消磨掉了。对于很多瘾的消除,恐怕真是得经历这样一种过度投入而导致的厌倦。
厌倦后,人们在无选择中投入仅有的选项,那个更高的追求。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多多少少含有这个意思。只不过在这个成瘾年代,这种厌倦的难度也大大提高,成瘾物的供给取之不尽,我们的心灵简直像被埋葬。
即便成瘾是个必然,这里依然存在一个非常重要的区别。那就是知道自己的时间在无意义的消耗,和不知道人的区别。网上总有些厚今薄古的言论,幻想时代总是单向进步,今日视野中的经典不过是时间积累而已,他们今日成瘾的网文、游戏、动漫,只要给予时间,一定会沉淀为经典。而今天被顶礼膜拜的东西,在他们自己的时代,也是被人唾弃。
我想一个人如此粉饰自己的生活,大概就彻底锁死了。
我们在瘾之中,至少可以不必沾染这个执迷,只要曾经触碰过任何伟大之物,就断不会生出天下乌鸦一般黑的幼稚想法,认为成瘾物的各有所爱是唯一标准,因此没什么高下之分,大家都同样糟糕,当然也就同样好了。
对一些东西成瘾不可怕,只要你还记得,并一直清醒地记得,这是个并不体面的,阴暗的时代病。而很多东西,将会在这个一再出现的匮乏感中生发,因此至少知晓成瘾之恶,真诚地直面成瘾之恶,也就是我们行百里半九十的路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