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爽凭什么一天可以赚208万?”这个广泛的拷问,有没有想到,在几个月后,成为了”学区房凭什么就可以上好学校?“,“老师凭什么有寒暑假?”,“行政人员凭什么拿那绩效和补贴?”,”互联网企业凭什么可以赚那么多钱“和”校外培训赚了那么多钱了,凭什么不可以被限制?“。也许在很多人眼中,这样的比较不合时宜的,甚至认为这是对后面人群的侮辱,这种侮辱在今天是个很大的罪过。不过在考虑我是否失了分寸前,还请诸位耐心往后看看,因为我这样写,不是来加入这个“凭什么”的游戏,恰恰要让我们脱离这个游戏。
“郑爽凭什么一天可以赚208万?”
这个广泛的拷问,有没有想到,在几个月后,成为了”学区房凭什么就可以上好学校?“,“老师凭什么有寒暑假?”,“行政人员凭什么拿那绩效和补贴?”,”互联网企业凭什么可以赚那么多钱“和”校外培训赚了那么多钱了,凭什么不可以被限制?“。
也许在很多人眼中,这样的比较不合时宜的,甚至认为这是对后面人群的侮辱,这种侮辱在今天是个很大的罪过。不过在考虑我是否失了分寸前,还请诸位耐心往后看看,因为我这样写,不是来加入这个“凭什么”的游戏,恰恰要让我们脱离这个游戏。
因为我们已经被“凭什么”彻底围困,从对互联网公司、企业家剥削的讨伐;到对流量明星、网络红人占据流量的怨言;到对社会底层、边缘人士获得关注的质疑;一直蔓延到最大范围的各种职业。
我们不断拷问两个问题:你凭什么得到这么多?德不配位。;你凭什么哭惨,你还没有我惨(你还没有他惨)。
我对一点十分确认,这样的拷问不仅没有给我们一个更公平的环境,只会让纷争愈发强烈。让我想起孟子给梁惠王说的那句话:“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
不过,我先声明,这篇文章绝不谈各安其命,不谈奉献,不谈道德高调。只谈我们如何能够以更综观的方式谈论与实现“公正”。
上面的一切“凭什么”,都几乎在围绕一个问题,就是“钱”。基于金钱的公正问题,是今天的核心,而整个社会越来越将一种基于金钱的“平均主义”当作共识的风气,正是这股风气,让我们很想发问“你凭什么钱比我多?(或者是,你凭什么收入性价比比我高)”这样的发问,一直从聚焦于企业家和明星这样的明显高收入人群,到大规模面向身边其他职业的发问。
既然谈到孔孟,我想这种朴素的“平均主义”思想,大多人都能够引用“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这句话,仿佛这句话中隐含了来自大传统中的“平均主义”根基,但这句话并不是这个意思,理解这句话也需要结合其背景和上下文。
当然,绝大多数我们讨论和引用“论语”的方式,都是误导性的。
而辨析这句话恰恰还不是要掉书袋,而是要打开对于“平均即合理”之外的另一种想象。
这句话的“贫”当然指财富的匮乏,如此来说,该如何理解前一句的“寡”呢?按照我们日常的理解,“寡”依然指财富匮乏,因此前一句是说:不担心财富贫乏,而担心分配不均。这明显是错误的,前一句的“寡”并不是指财富的问题。
朱子在《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对这句话有清晰的注解,他说:寡谓民少,贫谓财乏,均谓各得其分,安谓上下相安。在这里,寡指土地与人民较少,均指君臣民各安其分。而不均则是该话的出处《季氏将伐颛臾》,中的鲁国大夫季康子,把持朝政,素与鲁君矛盾深厚。而季氏将要讨伐颛臾,也是因为害怕鲁王仗颛臾之势反对他。
季氏讨伐颛臾当然是依靠借口,论语原文中说得很明白:
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 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孔子在这里明确地指责冉有,君子厌恶那种隐藏自己真实想法却要编造借口的人。季氏讨伐颛臾,是为了保持僭越于鲁君之上的地位。因此”不患寡而患不均“一点都没有一种财产平均主义的意谓,不过对其更深的探究,和与我们今天的关系,我们放到后面去进一步讨论,我们先来处理”不患贫而患不安“的问题。
我将一点不会提到”安贫乐道“,并绝不会主张任何一种我们应该接受贫困的想法,孔颜之乐在现代社会并不现实,其实孔子自己也说”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孔子只是说如果在”贫“与”不仁“之间二选一的话,他宁愿选择贫困。不过这首先需要假设财富与品德的获取已经高度对立,这一点恐怕可以获得今天人的普遍认可,这也是他们对”为富不仁“者充满怨恨的根源。
不过我想,”不患贫而患不安“的关键,不在贫,而在安。
我们讨论”安“,是来自今天强烈的财富平均主义和其上产生的激烈社会倾轧,并讨论也许当”安“回到我们之中,我们将可以离开这个”凭什么“的拷问游戏。
我们在上面提到的各种怨气和互相的质问,并不来源于社会上真正”贫困“的人群,乐于在网络上拷问他人”凭什么“的,要么仍然是学生,要么是初入社会的年轻人,要么是居于城市中产阶级核心人群的泛白领阶层,他们对金钱的焦虑和拷问,不来自最真正惨烈的贫困。
不过我一点没有说他们“无病呻吟”的意思,这个是“有病呻吟”,因为论语有云:“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不安的人,不仅不可以长久处于贫困,还不可以长久处于安乐中。
当然今天不是个中国古典传统课,我并非要深入《论语》的儒家义理,而是要摆脱“财富平均主义”和其中的”贫穷“面相,而获得一种综观,也就是今天有极大冲动拷问他人”凭什么“的人,并非是凄惨的决然贫困者,而将他们的面貌转为一种”不安者“。
不安者可以有财富的焦虑,也可以在生活中有充分的快乐,他们也绝不是唯唯诺诺的,请容我再引用一次《论语》,因为从这句话中,最典型地反映出”不安者“的状态: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也就是,其实今天拷问着”凭什么“的人,并非是站在低位,唯唯诺诺悲愤地提问,反而是以一种”矜己傲物“的姿态,骄慢地发问的。
《论语》对我们认识到这种”不安者“的辨析到此为止,我无意再进入通过”仁“而”泰然处之“的路径上去,我愿意更说一点我们都能实际经验的东西。
我们为什么憎恨”郑爽“,而面对她,绝大多数人都保持着一种”高傲“,大概因为我们认为她无才无德,却能日进斗金,不过这种仇恨中比较奇怪的一点是,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不是演艺明显,并不依靠和她竞争来牟利。就是说,很难认为,因为郑爽日进斗金,因此我的收入被她侵占了,我们的不安不来自于实际的经验,而来自一种对社会规则抽象的理解。
郑爽日薪208万,代表她的名声和她代表的流量,在被社会真金白银地承认。我们默认支付给她片酬的人对于她如此明显”无才无德“的特点应该心知肚明,因此社会承认流量,而丝毫不关心更重要的”才德“问题。在这里,郑爽的问题才跨越她与我们遥远的行业隔离,并与我们产生关系。
随后这个逻辑就可以延续下去,我们接着问”小鲜肉凭什么今天可以名利双收“,这是郑爽式拷问的延续,演艺明星能够如此,全仰仗他们攫取了”流量“,而他们能够如此攫取流量,全因为背后有一群无脑的”脑残粉“,他们因为其愚蠢和非理性占据公共流量资源。我们和他们虽然行业完全不同,但是在”公共流量资源“这个问题上,却是实实在在的竞争者。也正是因为此,现在各路人等在微薄发言,都会谨慎地表示”抱歉占用公共资源“。
在这里,社会承认流量而不承认才德的”文化问题“,就成为了实际流量争夺的”制度问题“,而在这个流量制度下,自觉品德高尚,而不屑钻营的普通人,永远都是不能得利的一方。在最近,我们对林生斌的仇恨,也是这种不安的结果。
在这里可以稍微停一下,我们可以停下来想想,我们今天将多少问题理解为“占据舆论高地”问题,或“争取舆论主动权”问题。我们面对“善钻营者”的不安,是我们总把生活经验问题,当作“舆论问题”的一个后续,但我们的生活真的是一个可以归因于”舆论争夺“的问题吗?
正如我们面对的很多其他抽象问题,我们的生活真的是一个可以归因于”资本家与员工“斗争的问题吗?我们的生活真的是一个可以归因于”性别斗争“的问题吗?我们这里要强调的不是斗争,而是”承认“。
因为具体一事一议的利害争夺总是各有不同,但”承认“问题却是一个抽象理解的问题。社会总是承认钻营者,社会总是承认有产者,社会总是承认高学历者,社会总是承认皮囊美好的人。甚至我看过一篇文章说,因为外向的人塑造了社会交往的规范,所以社会总是承认外向者而不是内向者,凭什么总是外向者在社会上得利!在这种理解下,被区分为”内向“的人,怎么能不深深陷入一种”高傲的不安“呢?
钻营不过是道德低劣,有产不过善于抢夺,高学历不过吃尽地域红利,好皮囊则是肤浅和欺骗,外向者缺乏深度,谈平权公益的人背后都有更大的阴谋,而一切反对自己这种不安者,则都可以用”既得利益“四字以概。
这如何不让人深深地高傲,又深深的不安,以至于要大声发问疾呼”凭什么他们可以得到承认?“进而我们该严肃地考虑,为什么不可以损害他们的利益呢?一种财富在他们与我们之间的平均有什么不对?
如果说问出”凭什么“出于我们的不安,而这个询问本身则大大加剧着我们的不安,因为这些询问等待的不是回答和解释,而是实际的干涉。不怪在网上真正挑拨矛盾的人会说”他们的哀嚎,是我们凯旋的战歌“。这话有人在对我网暴时直率地私信我:”怕了吧,就是要让你恐惧,让你惶惶不可终日。“
发问本身会带来真实的伤害,这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独特经验,这毫无疑问让不安大大加剧,在这种不安之下,因为怨恨、报复等各种的原因,我们对其他人群”凭什么“的发问愈发增加,成为了一种全新的游戏。
这已经不是”如何获得承认“的游戏了,这成为了如何不要在对方的发问中被摧毁的游戏。在这样的氛围下,财富差异变得更加难以接受,日常的娱乐变得越来越无法抚慰我们的需要,怨恨与争斗之心变得无以复加。
正是这样的游戏,养育了属于我们时代的季氏。
在上一篇文章的评论中,有人提到一种可能性就是说能读到看理想文章的人,都不是真正带来问题的人,而带来问题的人则不会阅读看理想的文章。我觉得这个未免太乐观,或是这其中共享了一种”不安者“共有的傲气。这种傲气,与网上那些季氏宣扬的,并无多大的不同。这里面就是对”多数“与”少数“的计算和担忧。在”患贫“与”不安“中,我们开始”患寡“,以汇集成为巨大公共人格的方式,集结成为不同的身份,以取得”承认“,并未了这个承认而互相竞争。
哪方人数更多,哪方更获得更大权力的支持,并以此作为质问他人”凭什么“,干涉他人生活的基础,进而罗织罪名,带给他人更大的恐惧和不安。这些都是真的,不是一种想象。
当然对于这些”不均而患寡“的僭越者,恐怕最大的幼稚就是认为自己永远可以处于”势众“的一方,而精确地将那条恐惧的线划在自己的身前,而永远不必将自己卷入其中。这也是在说我们自己,我们竟然认为我们可以大声质问”凭什么明星可以赚这么多钱“,”凭什么资本家可以赚钱“,而认为我们的生活可以活免于他人的”质问“。
在这个互相质问对方”合理性“的游戏里面,没有人的生活是禁得起询问的,在上一篇文章提到的”绝对道德“的视野中,要证明一种”不配“实在是太容易了。
从上面这种”凭什么“的质问所散发出的浓浓忧虑中,你会不会有点奇怪,觉得我实在是杞人忧天,这种事情至于如此担忧吗?
如果一个人真能这样想,我反倒觉得这是好事。字节跳动宣布于8月1日起取消大小周加班制度,也代表制度性996的消失,不过我们又看到,很多字节跳动员工并不支持大小周的取消,因为加班确实发放双倍工资,很多员工一个月多加班两个周日,可以拿到近万元的加班收入,这是一种真金白银的收益,可见996此事的复杂。
从这里来看,我们最开始对996的讨伐,是否也是一种多虑呢?当然全国肯定存在既强迫员工加班,又无法按照法定要求给予足额报偿的公司。那在这个时候,我们显然有三个选择。
1 凭什么字节跳动有加班工资?我们没有,你们也不该有。 2 凭什么字节跳动有加班工资,还可以加班;我们加班也没有加班工资,所以最好大家都禁止加班。 3 凭什么我们加班没有加班工资?是不是我所在的公司可以遵守劳动法会好一些。
哪一个是最值得问的问题?我们是否应该构成一个如果希望赚钱的人可以从加班中获得额外收入,而希望维持自己生活节奏的人也有权利说不。这样的优化,构成一种”上下相安“的状态。
而凭什么你们不和我们一样惨,凭什么你们可以得到这些,则总是将问题推向一个鱼死网破的较差选择中,这个选择看似”平均“了,因为得利者被惩罚和剥夺,实际上我们自己的处境也并无改变。
和我们的生活凭什么不可以优化呢?在这个视角上,我们不会关注遥远而抽象的竞争,因为即使所有明星都被我们斗倒了,我们的生活也不会获得优化。我们也不再会关注伤害他人带来的”公正感“,因为他人不管如何获得惩罚,都没有对我们的处境给予优化,让我们更加安心。
安心更在于不纠缠于被锁死的视野和概念,内卷竞争丛林社会,意识到”被承认“不等于必然的高学历、高流量、高薪、高消费,不在于占领舆论,打赢互联网彼此罗织罪名的战争。我也一点没有想要进入”内心“的世界,获得遗世独立的安宁。
最匮乏的人才相信大原则的抽象胜败和一劳永逸的激进对决,或将生活困于大局大势对个体的”决定“,相信自己面对”时代尘埃“的无力。这些谈起来就让人不安,让人恨不得去拥抱个什么巨大群体,脱离”寡“的处境。
安心是在充分认识到社会的统计学”真理“的前提下,即”高学历当然有助于世俗意义的成功“,”高收入当然会让生活更安逸“,”互联网罗织罪名的游戏当然是真的,当然会对个体和群体造成很大影响“,”当然有结构性的好运,让一部分人的生活比其他人性价比高“,”逼迫自己的孩子更努力读书当然有助于他去更好的学校“。
就是在认识到所有这些”统计学“真理的前提下,永远意识到,一个个体的选择和生活是个”统计野点“。对一个自己的个体,当然可以在无高学历情况下求得在社会中获得他人承认的可能,当然可以在自己遭受困苦时得到真实的安慰和帮助,做自媒体的人当然也可以不必追求超高流量,即便遭遇”互联网质问和罪名“很多事情依然有办法以别的方式延续。
这些不是理论可能,也不是极小概率的好运,恰恰这些才是脱离互联网景观后很多人实际取得的生活形式。
不管针对一个中长期的生活追求,还是一个短期的生活处境,我们永远有机会为自己和身边的人取得实际的优化,这不是易如反掌的,这是获得生活之”安“的开始。并逃离患贫患寡的大型”凭什么“质问游戏。
我以上讲的,不是”少上网“和”真生活“的对立。就像做自媒体也不一定就要做到流量爆棚,一个小而精的媒体也可以很有价值。我们今天很多生活的优化,例如人与人的安慰和帮助,依靠互联网也会取得更多可能。
我今天甚至不要唱衰互联网。
我只是想展示两种生活,一种是看什么都不对,并认为我们彼此质问,彼此伤害无可避免,我们已经必然地陷入了这个质问的游戏。另一种是停止对他人的质问,而转向从自己的生活中脱离”不安者“的境地,取得不断对自己和他人的优化。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还要不断与互相伤害的文化对抗。不过方式恐怕也不是以相同的方式为对方罗织罪名,欲求对他们毁灭,因而带来这种互害的消失。这是我们对”均“的坚守,并不欲求僭越以实现对任何人的毁灭,不过这是另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了。
毕竟夫子在”寡均贫安“的分辨后说:”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赶快停止彼此质问吧,从我们每个人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