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论语》中,子贡向孔子询问,是否有一句话,可以终身践行。孔子的回答是:“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说,那大概就是“恕”这个字吧,就像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过这句话已经不能给其他人讲了,因为我们说“劝你宽容大度的人,一定要远离”,我们对恶很执着。
在《论语》中,子贡向孔子询问,是否有一句话,可以终身践行。孔子的回答是:“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说,那大概就是“恕”这个字吧,就像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不过这句话已经不能给其他人讲了,因为我们说“劝你宽容大度的人,一定要远离”,我们对恶很执着。
不过在互联网上,似乎确实无法在任何场合都劝导与恶的“宽恕”,设想网上有A与B发生争执或更严重的事故,我们所有其他人,即不认识A,也不认识B。但因为有时候争端双方能力悬殊,或事态紧急,我们不得不以明确的支持或反对来声援,而在互联网上,这还确实会通过形成舆论关注而影响实际事态,达成对恶的惩罚。
这道理很简单,如果你当街面临一个紧迫的暴力,恐怕上去劝导宽恕并不逢时。
但因为互联网的特殊原因。具体人A与B的冲突,却必然会引申A的身份或B的身份背后之恶,因而在无数事件的冲刷下,在一次次我们为求公正的明确介入中,社会各个族群都变得”罪恶缠身“,快速撕裂。
我把这个大家可能已经很熟悉的事情重溯一遍,是为了依照这个路径回溯我们的互联网困境。互联网,加上互联网舆论影响真实事件的结果,加上公正的紧迫,似乎构成了一个基于恶的强力“社会分化器”。只要我们继续关注恶,追求恶被曝光并获得公正结果,就会因为我们选择的批判与追责,导致社会撕裂一再加大,这也是很多人悲观地表示世界不会好了的实际互联网经验。
在过去的很多文章中,我已经尝试过了关于“谅解”的重要性和劝导,但对于信心的重塑,这肯定不足够,我们还需要别的。
在互联网上对抗邪恶,能不能让我们成为一个好人?
也就是说惩恶一定扬善吗?从直觉上讲应该如此,这也是在互联网上大多数人的一种道德感受,通过抨击、揭露、对抗恶,或者我更直白地说,通过“恨”来感觉自己是正义善良的。
《罗马书》中有一句话,即“在善上智慧,在恶上天真”,可以作为在这个问题上对我们所有人的警醒。简单来说,知恶懂恶,应对恶,反抗恶。不仅不能让我们变好,反而会让我们变得糟糕。
我们活在一个对“恶”非常熟练敏感的社会,从《论语》中出现“君子”与“小人”的分别后,我们对如何避免“小人”的热忱就远大于如何成为“君子”。从小我们就被教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助人之心”在这里却是缺席的。在实际被法家之“性恶论”主宰和统治的中国政治传统中,人是如何贪婪,如何懒惰,如何钻营,如何陷害,如何谄媚,如何自私,如何自保。甚至尤其,如荀子所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关于善的言行,我们也熟练地分辨他人如何虚伪以博得名利,假借善意以行构陷。
对小人何以为小人里里外外的分辨与知识,充塞了我们的传统,成为很多年轻人进入社会之时,父母亲朋给我们的“第一课”。
但这并不让我们向善,如李宗吾的《厚黑学》一书,本意是对这种“小人”言行的一种讽刺批判,却不成想成为了一本“教材”。原因也很简单,我们越是了解和熟悉小人的可恶,越是了解和熟悉伪善的虚假,也就越是注视着“小人之道”的可怕和威力,就越是想为了“自保”的正当用途践行“小人之道”。
这句话就有了今天的表述“用魔法打败魔法”。进入到今天的知识领域,我们依然对“小人”格外关注,我们从庸俗心理学中学会了“PUA”,学会了“情绪勒索“,学会了”煤气灯效应“,这是”小人之道“的庸俗心理学表述形式。
我们并未从这些表述中得到解决之道,并因此明白如何通达”善“,这不过让我们一再对所谓”人性“失望,并一再感受到”以魔法对抗魔法“的必要和紧迫,越是研究和探索,”小人们“越是面目可憎,我们彻底失去了理解和与他们沟通的意愿,只愿意用一切方法诉求惩罚和报复。
然后慢慢走向最后一步,接受了一种社会生物学的想象(一切残酷想法的归宿),在这里”君子“和”小人“的区分还会变得模糊进而消失,如果一切都是为了生存和竞争,那么一切方法不过都是”小人之道“。
这就是我说的,对恶的敏感和钻研,非但没有带来”止恶扬善“的效果,不过是让目力所及的人事物都变得可憎与虚假。很显然,我们对恶的知识和想象力,已经被培养地过于敏锐了。在一个有互联网的时代,这样的培养,当然大面积的来自媒体。
打开你的手机,不管是新闻媒体的报道,还是基于社交媒体的社会事件,我们大规模接触的都是坏消息,尤其是最近几年,随着各种矛盾的加剧,各种坏消息开始涌入我们的视野,新闻背后的解释性评论更是带着理论与”本质“,为我们揭示不同的”恶“的知识。
作为典型新闻理论的”第四权“理论,很强调新闻媒体作为”监督“的职责,既然是监督,对问题的揭露就成为新闻的核心要旨。正因为这样的原因,我们不断从新闻上获得坏消息。并从中不断得到训练,熟练一种想象力,就是他人如何之”坏“。这已经成为几乎约定俗成的一种我们对新闻的想象。
不过今天我想介绍一种不同的新闻,它也许可以当作我们今日解决互联网问题的一种关键,这就是解困新闻学(Solution Journalism),有时候也被称作建设新闻学(Constructive Journalism),这种新闻关注问题,但更关注问题到底如何被解决。
请注意,这与我们平时所说的”好人好事“报道非常不同,在我们的舆论环境中,从不缺乏在”正能量“主题下的”好人好事“内容。绝大多数此种内容都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报道主人公的伟大之处在于”为他人受苦“,主人公因为牺牲自我利益,伟大地为他人承担、受苦、坚持,因而达成了极其道德的实践。要么如同很多对乔布斯和马斯克的报道,着重描写一种先知般的前瞻性。
在两种报道其实都没有能够脱出一种宗教色彩,要么是圣徒般超人的”精神意志品质“,要么是先知般超人的”智慧“,但这些与我们的生活却没有关系,也并不真实。
解困新闻学强调对事件本身的严肃关切与分析,并描述问题如何策略性地获得解决,在这里,关注的重点不在”恶“如何之恶,而是”善“如何可能。例如2020年获得普里策奖大奖的报道《Lawless(不法之地)》,就是一篇以性侵犯罪作为切入点,描述地广人稀的美国阿拉斯加执法资源枯竭空虚,导致性暴力犯罪频发的报道。这篇报道中有一个很重要的解决方案部分,提出了若干非常细节的问题解决策略,例如与原住民部族的习惯法法庭结合,将在阿拉斯加已经非常成功的健康保障计划的方式复制到执法系统中等。
这样的报道,告诉我们事情可能,且如何可能,这是很久以来我们极端缺乏的消息。当然这样的报道不仅仅在公共问题领域,在私人生活中同样如此,我们现在都抱怨着”内卷“与”系统“,经常能够看到基于负面的新闻和网络内容,但在任何企业或组织中,有没有什么地方,这样的”内卷“与”系统“有任何缓解和解决的可能呢?哪个企业的员工,通过他们自己的策略性解决方案,缓解了”内卷“或”系统“的问题?我就曾经写过一篇报道,讲述网约车企业内部的员工如何一定程度上逆KPI体系完成对司机的关怀的案例,不是通过”坚持“和”受苦“,而是通过积极协调内部各部门关系,将司机关怀与减轻其他部门负担相结合的形式得以完成。
在教育与家庭的领域我们和急需这样的内容,现在都说不要让”成功“成为教育的唯一目的,但脱离真实的案例,这句话依然非常空洞,有没有一般的家庭,拥有一种策略性的方法可以给孩子一种不同的出路?而不仅仅依靠财富,这将会给很多家庭带来希望。
当然还有人与人的感情,我们已经看腻了各种不同感情丑陋崩溃的方法,以及”感情要经营“,”要回坦率沟通“等教条,但有没有真正的实例,以展示感情问题的发生和实际的解决之道,这可能才对我们的生活具有实在的”解困“效果。
通过”新闻“来解困,这也许会让你感觉陌生。上面我们说到的领域和所有问题,恐怕各个平台和短视频上都有铺天盖地的知识内容,甚至很多的知识付费内容,来教授你解决”问题“的方法和知识。
例如如何应对感情问题,这样的内容和知识付费汗牛充栋,职场内容也丝毫不缺乏。这其实恰好是个值得反思的问题,在这个媒体时代,对于任何具有公共性的”问题“,都有如此多人信誓旦旦地提供”知识“和”技术“来对应与解决问题,为什么大家依然对生活如此困惑和失望?这难道不说明,也许在这个时代,好生活就是不可能的吗?
情况并非如此,也许这仅仅能说明,希望通过”知识“与”本质“来通达解决问题的捷径是不可能的。毕竟我们对社会与他人之”恶“,可不仅仅是通过”知识“与”本质“,而是通过如此多的事件与新闻,才培养起这种熟练的。
建设性与解困也是如此,这在企业领域体现地很明显,短视频与网上有无数碎片化地关于”企业如何成功“的只言片语和金句,但《哈佛商业评论》却不是关于”知识“和”本质“,也不是一本经济学与经营管理理论书籍,而是一本“案例”书。商业领域算是有章可循,但真正给予人启发的依然是实际的例证,而非知识和理论。在差异更巨大的每个人的生活中,以及公共事务中就更是如此,能够给予启发的不是“知识”,而是拥有细节和语境的实际经验。
不过全面覆盖一段经验却比炮制知识要难得多,这是为什么好的调查新闻要花费以年为单位的时间,但编出些“本质”和“理论”却是现在自媒体从业者的基础技能,东拼西凑以天为单位就能完成,有多少日更公众号在以天为单位向你不断提供洞察问题的理论和知识,这些又怎么可能给出除了“解释问题”以外的作用呢?
因此恰恰在一个充斥知识与理论的时代,解困新闻学才显得如此重要,或者说,拥有丰富细节的经验性报道,才真正能够解决我们的问题。
我们不是没有细节,或对细节毫无兴趣,只不过这个兴趣依然在“恶”之中。在网上各种各样的“瓜”中,我们对事情变坏和人之“恶”的细节津津乐道,细细品味。在截图和照片的细节中揣摩,但如果这是一件好事的细节,我不确定我们是否还能保持这样的兴趣。
在这里,你能感到一种深深的偏见,我们对恶的兴趣,比善的兴趣真的要大很多很多,当然这其中的道理是复杂的。
老话就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说明这不是互联网时代的专利,如果非要找解释,甚至可以上溯到进化心理学,人就是对风险非常厌恶,所以天性中就容易关心坏事,对坏事有兴趣,对坏结论兴致勃勃,这就是为什么末世论一直贯穿西方历史,到今天依然有巨大市场。在我们的社交媒体上,故作智慧的坏结论,绝望言论受人追捧。
可以说,为了生存,我们确实总是想把世界理解地比真实情况要糟一点,这无可厚非。但在互联网时代,这个负面的偏差却可能因为信息爆炸被拉得无比巨大,彻底压过我们生活的其他信念,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在看理想有《放晴公园》节目,也一直关注解困新闻学的方可成老师曾经介绍过这种巨大偏差,在当今情况下,对于例如全球人均寿命,儿童小学毛入学率等数值,所有人几乎都大大地低估。
这是一种互联网时代的全新挑战,我们需要克服也许根植至深的本能,就像我们本能嗜糖在这个时代带来肥胖,本能嗜恶也会带来精神的浅薄和无望。我们必须摄入不那么好吃的蔬果来平衡,我们也需要摄入很多不那么刺激与带来快感的解困新闻,如此我们的生活才可能维持。
我再次强调,解困新闻不是歌颂的新闻,不是成就的铺成,而是对困境的细细分析,以及对困境解决的细节和策略性重塑。如果真有媒介素养这回事,培养对解困新闻的兴趣和阅读,恐怕就是其中最重要的素养之一。
我打开手机,细细浏览其中的信息,不管是公众号视频还是播客,我们确实不缺乏细节和经验,想象最近一两年突然爆发的人物报导。但你仔细看,我们关心的依然要么是猎奇的人物,要么是悲惨的人物,要么是充满争议的人物。
这个世界不缺乏悲剧,世界的主体当然也是由庸常构成。不过我总觉的世界上至少有比悲剧更多的,扎实又聪明生活,那些不循规蹈矩的人们,在实现着很多目标,创造价值。这些实现比我们平时看到的那些可以景观化的反现代生活,或者由名头和数字堆砌的成就更加确实。
最重要的,这些才是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真正有关的,可以模仿,可以借鉴和提供光照的经验和事实。不是属于权力的,也不属于边缘,不属于奇特的命运。而是属于我们共同彼此依傍的这个社会的经验。
从先秦到现在,我们研究”小人“与”性恶“的时间与积累实在太过漫长和熟练了,对恶的智慧,裹挟着互联网不成比例的放大,在确实地摧毁着我们的信念和生活。是时候对善这件事,投入更多的注意力和智慧了。
ps.请不要在评论区说”凝视深渊,深渊也凝视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