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手APP最近发表了一封内部信,诉求很简单,要求员工进入”守护未来的战斗模式“,将DAU(日均活跃用户数)在2020年春节前从现在的2亿提高到3亿,这当然是个很大的飞跃。如果真如他们所愿,到明年春节时,抖音和快手都会拥有超过3亿的日活,根据QuestMobile数据,两者用户重合度大概在60%左右,那么届时全国每日这两个APP日活就达到了4.5亿左右。这真是一件令人忧心忡忡的事情。
不过我的忧心忡忡,却是快手团队的满心期待,这么多人每天泡在短视频APP上,快手的创始人斩钉截铁的认为这是件好事,这封信里有这样的段落:
我们追问自己,初心是否仍在。在创立快手之初,我们就想清楚了快手应该成为一款怎样的产品。当时,我们认为,每一个平凡人的生活都值得被记录,被分享,被看见,被尊重。我们确信,我们从未怀疑,快手是承载这个使命的一款产品,这么多年来,我们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我们肩负着最大的使命,是提升每个人独特的幸福感,是带领每一个人走进未来的数字世界,是希望因为我们的存在,这个迅速变化的时代,不要落下任何一个角落,不要落下任何一个平凡人。
原来快手要让每个平凡人的生活在数字世界被记录,被分享,因而给他们独特的幸福感。这对真是个大胆而新鲜的想法。
PART ONE 互联网公司们的“使命”
互联网公司与传统企业有很多不同,其中有一点是显著的,互联网公司更愿意相信自己有某种特殊“使命”,而非仅仅商业上的成功。当然,在我们这个国度,这个习惯还镀上了“初心”和“使命”的一层朦胧的光晕。
不仅快手,抖音的也声称自己的产品在“记录美好生活”。在一个以粉丝数、关注数、赞数为核心的平台上,我想绝大多数用户发布短视频的感受只能是“石沉大海”,这两个企业的员工当让明白用户不会仅仅通过发布就能获得“尊重”和“幸福”。况且,即便一个人在抖音快手上成为红人,他是不是就获得了“尊重”(还是大多情况下这个人在装疯卖傻),是不是因此真的就“幸福”了呢?
阿里巴巴集团希望“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但其实我们也明白,生意这种博弈,让A的生意好做,就必然让B的生意难做。对于整个商业的大环境,生意太好做,也就是说交易成本太低,就会导致垄断,淘宝与天猫上当然诞生的诸多新零售巨头,但代价就是让那些长尾的实体小店们生意愈发难做。
ofo希望“让世界没有陌生的角落”,同时十分强调低碳环保,在他们的愿景中,人们骑上共享单车,去探索那些自己没有去到过的地方。我倒不是说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但看着地铁口和商圈旁边层层叠叠的共享单车,和那些海洋一样的“单车坟场”,我们发现仅仅自行车并不足以提高人们对生活探索的热情,这盘生意非但不环保,还可能是最近几年最可怕的一次社会资源浪费。
“使命”不是国内企业的独有物。Facebook的宏愿是:“让人们有能力打造社群,以及让世界更加紧密。”但Facebook上用户的平均好友数为338(微信会略低于这个数),这远大于邓巴数(人维持紧密关系的人数上限,一般认为是150人)。我们维持的关系越多,在单一关系中可以投入的精力当然越少。更不必说Facebook强化了人们的嫉妒心,带来亲密关系中的不安全感和猜忌,这些研究在Google Scholar上已经汗牛充栋。我还没有提到Facebook与剑桥分析的风波。
当然我并不主张所有的企业使命都是空洞虚伪的,Google的使命是“整合全球信息,令每个人从访问中受益”,这个使命也许实现了不少。但Google作为这个巨大的信息核心,对个体隐私的获取,并通过这些隐私获利,也引发了“整合全球信息,令广告商从每个人的访问中获益”的担忧。
PART TWO “使命”影响我们
我上面的分析当然会让人觉得有点迂腐幼稚,或许人人都知道这些使命不过是商业企业的“说辞”,没人像我这样较真的去分辨他们是否实现了他们的使命,还是恰恰背道而驰。
但实际上,“使命”这个词,对我们很重要,从网上爱说的“寻找人生使命”这样的短语中即可见一般。
这个词今天的意义来源于翻译西文概念“Mission”。有意思的是,古汉语中存在这个词汇。如《东观汉记·萧彪传》:“父有宾客,辄立屏风后,应受使命。”在这里,使命就是被差遣命令的意思,英文的mission最初一样,也仅仅是被差遣之意,并无现在“使命”这个词庄严严肃的意谓。但今天如果一位送餐员描述自己的事务,他不会说“我的使命是…”,至多会说“我的任务是…”。而相反,只有在那些显得崇高的场合,例如快递公司DHL描述其企业时,才会说“使命必达”。
Mission这个词变得宏大是因为基督教,尤其指“传教”这件事。因为传教是耶稣指派的Mission,并非源发于信徒心中自有的目标。因此英文中的Mission单独使用就有传福音之意,我想所有企业使用mission这个词,并非意谓普遍的“差遣”,而是某种至高的,至关重要的“差遣”,是在类比“传福音”的意谓。而我们用“使命”翻译“Mission”,中间也连带了这个崇高的意谓。因此使命就是某种“外生的最重要目标”。
为何我说”外生的最重要目标“对我们每个人都关键呢?在我们反思自我的时候,疑惑所谓“我的人生使命”并不奇怪。我得说,这个概念“人生使命”可能对现代人至关重要。原因是现代人生活和工作在一个“分工社会”,《猜火车》电影的开始讽刺地描述出了一个现代人在这个分工社会的”选择“:
选择生命,选择工作,选择职业,选择家庭,选择可恶的大彩电,选择洗衣机、汽车、雷射碟机,选择健康、低胆固醇和牙医保险,选择楼宇按揭,选择你的朋友,选择套装、便服和行李,选择分期付款和三件套西装,选择收看无聊的游戏节目,边看边吃零食......
在这样的社会做事或工作,所有选择都是“外生”的,都或多或少“被人差遣”,如果这样的”差遣“竟然还可以有意义,那么它只能拥有现代“使命”的意涵。一种像是”让人们被分享、被看见、被尊重“一样的意义感。
而如果一个企业宣告这样的“使命”,那么其实就给这个企业中所有被差遣的人,一个他们生活意义的答案。如果一个人还无法从他做事中获得“使命”,怕就得去寻求“中华民族复兴的历史使命”了。
不管我们如何老练成熟地讽刺着“使命”这个词,在我们迷惘彷徨的时候,要么彻底虚无下去不管不顾,就像《猜火车》电影引用的下一句,”我选择不选择“,要么我们得多么希望有人能给我们一个可信的“使命”。
PART THREE “使命”败坏
在这个背景下,企业们,尤其是互联网企业肆意地编造他们的“使命”,政治家们言必称“使命”。这些使命甚嚣尘上,对我们的影响绝不仅仅是多看了几句空话而已。
使命的滥用,是“使命”这个词的败坏,让它失去意义。就像在无度的商业语用下,“贵宾”这个词已经没有意义了,就像在无度的公文语用下,“贯彻”这个词已经没有意义了。“使命”面临相同的困境,这个词的原来是一种承诺,这些关键词汇都像是一条道路,透过这个“词汇”,我们可以到达某种极其重要的地方和意义。但在关于”使命“的夸大和谎言中,每次这样的道路都引向甚至相反的地方,其影响不仅仅是词汇的败坏,由于词汇连接着目的地,其结果是目的地的消失,我们再也去不了”使命“本来承诺的那个地方了。我们不仅意识到作为词汇的”使命“的虚幻,我们还觉得”使命“本来就是虚幻的。
所以我们感叹:人生没有所谓“使命”,只有虚幻的“使命感”。
更不必说马化腾今年还说出“科技向善,我们新的愿景和使命。”看来被败坏的不仅仅是“使命”,甚至还有“善”这样的词汇。
让我们继续感叹:小孩子才谈对错,大人只谈利弊。
所以我们觉得没有”使命“,没有”道德“,没有”无私“,没有”严肃“,没有”艺术“,没有”美“,这些词汇的滥用拆毁道路,我们再也去不到那个地方,干脆也就不相信其存在了。
PART FOUR 从“使命”的败坏中找到新路
那我们怎么办?颁布法律规范这些词汇的用法吗?
词汇的衰败凝结在使用中,是不可逆的,我们想拯救任何词汇,已然不可能。发明一个新词也是不可能的,谁会用呢?那么添加前缀呢?,像是“彻底贯彻”这样的一个明显有语病的词,在实际使用中,只会加速”贯彻“这个词汇的衰败。
对于我们通过使用“使命”这个词通达意义或价值的习惯,似乎只有两个可能了,要么说服自己委身妥协于一个半吊子”使命“,我看不少人这么做。要么就开始宣布:没有使命,一切都没有意义,更多人这么说。但两者都当然不会令人满意。
总是看到第三条路径和视角的存在吧,“使命”的消失并非是意义的终结,就像我们都讨厌价值观的灌输,但也不意味不灌输价值观,好与坏就消弭了。
在这个问题上,尼采最能够让我们获益。他率先反对了”使命“这个词,在他的作品《敌基督者》12节中,尼采说:“…当一个人具有诸如改善、拯救、救赎人类这样的神圣使命的时候,当一个人胸怀神圣、为彼岸命令代言的时候,他就因为这样一种使命而已经站在所有单纯理智的价值之外了…”。基督教式的神圣”使命“在尼采这里是一种不真诚的自欺。
如果我们要理解“上帝死了”这句话,当然可以从“使命”这个词的必然败坏中得到理解,也就是说现代性的进程中,已经包含了“使命”这个词必然的滥用和这个词承诺的目的地的消失。但注意,尼采不是兴高采烈的预言“上帝死了”,而是忧心忡忡的。他反对他那个时代的虚伪的道德和使命,并不代表他认为“价值”应该消灭。事实上紧接着上一节的13节,尼采就提到他著名的“重估一切价值”:
我们切勿低估了这一点:我们自身、我们这些“自由精神”已经是一种“重估一切价值”,已经是活生生地在向所有关于“真”和“不真”的古老概念宣战。最富价值的洞见总是在最后被发现;而最富价值的洞见乃是方法。几千年来,一切方法、我们今日科学活动的一切前设都对自己有着极深的藐视,一旦与它沾上关系,就被排除在了“正人君子”的交往范围以外……
那么看上去尼采向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不必依赖”使命“,不必依赖”外生的重要目标“,我们自己就可以通达”价值“,我们自己就是那条路。
说来讽刺,当一切都败坏的时候,救赎居然就在败坏的绝境里面现身了。
一个人在享用美食的时候,不必有什么“使命”,因为享用美食的时候,其本身已经足够快乐,他不需要再用一个遥远的目标来完成自己的追求。我可没有想宣导一种享乐主义价值观,只是美食是个恰当切入的例子,同样,可以想象一个即兴的爵士乐手,也不需要使命,因为演奏这件事本身已经足够快乐和令人充实了。很多行为本身,或是享乐,或是创造,就足够令我们满足,可能前者短暂速朽,后者持存隽永。在这里我们可以发现,“使命”很多时候扮演的不过是一个安慰剂,是对我们手头所做事情本身不带来价值的安慰。
这让我想起一篇报道中提及的人工智能数据标注行业,那是你能想象的最枯燥的工作之一,人们在电脑前面为图片中的人描边,每天几千个。此类公司倒是有强烈的使命,将自己看作“人工智能救赎降临前必要的准备”(just kidding)。
在这里我们看到一个残酷的事情,“使命”的败坏,不仅仅是“使命”不可能,还代表着“使命”成为一种规训,快手的员工只要有最基础的道德直觉,就能知道他们平台上绝大多数的内容都是败坏的,那他还怎么继续这份工作呢?在这种企业,相信这与人的尊严和幸福感有关,当然就成为重要的规训。当然我并不认为这会是有效的规训。
因此这个残酷就是,如果你不能从你手头的事情本身找到乐趣和充实,那你不得不要么进入虚无主义,要么被“使命”规训。当然我也不会认为这里有一种“技术”,这个总是被佛教或相关的法门承诺,可以让任何人通过近似自我催眠的方式从任何种类的事情上找到乐趣与充实。尼采“重估一切价值”,不是一种“精神胜利法”,相反,尼采号召人可以重新从“身体”出发,在讨论善与罪这样的概念之前,先正视快乐与痛苦这样的“感受”。
虽然今天的人似乎对他们的身体关注且敏感,尤其体现在他们对嗅觉味觉、快感、游戏操作等方面,发明出了一套一套的身体感受体系。但其实,人们的对身体是相当迟钝的,尼采在同一本书中提到身体,强调的依然是”过度的敏感和痛苦感受力…对自己的不满和痛苦“,这可能恰恰是今天的人竭力逃避,不过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所以今天我们看到充斥着的”使命“,和其中“使命”最终败坏的荒唐,其实逼迫着每个人不得不放弃这些东西,他既要放弃外在被他人给定的所谓“使命”,也要放弃”通过语言表述通达意义“的方式,去追求一些纯粹的语言概念。他必须从一个纯粹属于他自己身体的、主观的、个体的视角上起步,信赖自己的感觉而非概念,来到达一些重要的地方。
这当然是个全新机会,但我想对大多数人也是一头雾水。尼采预言这个创造”超人“的过程需要100年甚至200年才可以达到,距离他作出这个预言已经100年了,价值非但没有被重估,怕是“使命”的滥用刚刚到达登峰造极的时候。
不过到这里,可能新的时候才要开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