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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媚俗与审丑中的时代

你有“审丑”的趣味吗?初听上去当然没有,或者说在这词汇最经常指向的对象上大多数读者没有。尤其是被称为“土味网红”(这个概念本身似乎有对乡土社会的某种歧视)的“审丑”对象,这已经是受到官方点名批评的网络现象。它被当成一种趣味与审美的“亚文化”,一种疾病,这个表象的“丑”似乎映照着观看者内心的“丑”,因而需要被治疗。

Published onApr 14, 2024
困在媚俗与审丑中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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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审丑”的趣味吗?初听上去当然没有,或者说在这词汇最经常指向的对象上大多数读者没有。

尤其是被称为“土味网红”(这个概念本身似乎有对乡土社会的某种歧视)的“审丑”对象,这已经是受到官方点名批评的网络现象。它被当成一种趣味与审美的“亚文化”,一种疾病,这个表象的“丑”似乎映照着观看者内心的“丑”,因而需要被治疗。

不过也没有那么简单,典型“审丑网红”怪鸽的一句“奥力给”不也可以登堂入室,成为官方话语吗?对“丑”的兴趣,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东西,翁贝托•艾柯著有一本《丑的历史》,系统梳理了“审丑”在人类社会中如影随形的关系。

不过今天的文章倒不是要来介绍艾柯的这本书,而是要提及一种具有时代性的”审丑“现象,这与上述”土味网红“构成一个非常相近的家族,这就是”丑角化“。这个话题来自最近我的一位朋友为我推荐在B站大火的20世纪近代史UP主”小约翰可汗“的内容,我想读者中一定有人会非常喜欢他,今天的文章不是要对他进行批判。

我看了好几个他的视频,却发现这个频道的近代史内容中,最被津津乐道的,就是其中被塑造的,近代史上的”丑角儿“们。从这个UP主的内容,我延伸想到对于两届美国总统”懂王“与”睡王“的”丑角化“塑造,我仿佛从中看到了一种模式。连同近期在互联网环境中一直被关注的”阴阳怪气“与”乐子人“的语用潮流,例如说道”他急了,他急了“,不也是一种明显的丑角化么?从这个角度,互联网语言风格也带有”丑角化“的倾向。

包括网络MEME,例如瑞典环保少女Greta Thunberg,与她相关的梗图,包括今年开始流传对她肥胖的恶意改图和揶揄,其中也有明显的”丑角化“痕迹。例子举到这里,不知道你是否发现了自己的一点”审丑“趣味呢?没事,今天的文章不是要对拥有”审丑“趣味的人大家鞭笞,而是想和大家一起探索探索这个比你想象更广泛的冲动。

一、丑的功能

因此今天的文章与过去的文章构成一种综合的分析,过去我们谈过很多”敌对“的话题,谈在互联网环境中人与人敌对。但透过”审丑“我们可以把这个敌对做一个具体化的洞察,我们可以构造可怕的敌人,可敬的敌人,令人惋惜的敌人。

当然,敌人也可以完全是一个丑角。

提到这个话题,我就想起一部抗日电影《举起手来》,这部电影可说是”丑角化“的典型,当然这并不是我们的专利,经典的法国二战电影《虎口脱险》依然是一部”丑角化“的电影。不过二者还是有所区别,至少后者是一种彻底的戏谑态度,例如主人公在浴室靠”鸳鸯茶“这首歌来对暗号部分,依然是丑角式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今天弥漫与互联网的”丑角化“并不是一个新鲜产物,可以说今天的这种风格直接脱胎于政治讽刺漫画。政治讽刺漫画的对象,就是拿出一个可憎的特征,并将其无限夸大,以构成一种羞辱的目的。

这是一种具有功能性的审丑,通过将对手(不要轻易用”敌人“)羞辱为一种可鄙的对象,已完成一种宣泄。这与”土味网红“审美在动机上几乎完全相同,他们提供了一种最简单直接的”优越感“来源。

可见我们喜欢敌对,发明敌人,除了我们之前提到的诸多原因外,优越感获取当然也是一个可以考虑的要素。敌对关系和友爱关系,照理说都可以给予人优越感,不过在一个整体失序的环境下,前者比后者看上去是要轻松很多。

可见,”审丑“、”乐子人“不是一种趣味,不是一个”亚文化“。相反,其是真正的主流文化,是一种强烈而现实的需要。这就像艾柯在《丑的历史》中说道:

因此,我们可以吊诡地说,严肃和阴郁是健康的乐观主义者的特权(我们不得不受苦,但永恒的荣耀属于我们),笑声则是在悲观中辛苦度日者的良药。

丑角与审丑,就是今天驱动我们松弛与笑容之物。

二、丑角与低幼化

”低幼化“也是最近互联网批判的一个关键词汇,在之前,这个词汇的指向还主要面对互联网词汇的使用,例如叠词和萌化的表达。我不知道一些孩子气的语用是否是最关键的低幼化。但我想”丑角化“是的。

在进入新千年后的电影与电视剧中,反派逐渐站到了聚光灯下,”性格反派“,或描写反派的复杂与多层次,刻画反派细腻的内心成长,甚至直接塑造”反英雄“,成为了影视圈的潮流,也成为了电影审美的重要环节。

不过历史就是如此吊诡,在电影行业对反派的塑造还大多脸谱化的年代(如早期的007电影),社会思潮还保留了对于整体社会与局势一定复杂化的理解。但这种理解和共情能力传到电影与故事中的时候,对于真实世界,我们反而丧失了兴趣。因此混淆真实与虚构哪消什么”元宇宙“,这个趋势早已开始。

反派最为丑角化的作品,大多是小孩子看的,想想《蓝精灵》中的格格巫,《喜洋洋与灰太郎》中灰太郎,《宠物小精灵》中火箭队,《熊出没》中的光头强。试想我们对当代国际政治中对手的设想,是更像这些角色,还是更像当下影视剧中的”性格反派“呢?

在这里你应该明白了我”低幼化“的意思,我们对于真实世界的想象,已经下探到十岁以下小孩子的地步。这其中的原因也是简单的,”丑角“是罪无害的反派,无害到你不需要多做些什么,他的愚蠢甚至可以让他自取灭亡。如果我们的对手是个丑角,则结局已经注定,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提前庆祝胜利了。

一个孩子只能以此种方式理解社会,构造反派的原因,是他尚不具备对于人际危机、风险、挑战的理解能力,另一方面也是诉诸于父母对孩子的保护,因而在这样的背景下,孩子能够理解的唯一”危险“就是一种毫不真实的,甚至会自取灭亡的丑角形象。

人稍微长大一点,就会明白真实的情况比这个要复杂地多,但很可惜,这个复杂性被另一个极端替代,就是强大而完全失德的对手,正如很多人闻资本而色变,谈到商业就想到贪婪与欺骗。因而对手要么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战胜的”丑角“,要么是实力强大而毫无德行的”恶徒“。

”恶徒“就是一个拒绝长大的孩子对世界的想象,当他发现那个”丑角“竟然没有自动瓦解,竟然还持续地保持着对自己的压迫和侵害,”恶徒“就是他唯一可以理解的东西了。

这样的世界观,真的是看多少复杂反派的电影都没有用的,电影到底还是假的。

三、硬币两面:丑角与媚俗

我并不完全接受心理学与精神分析,不过一种简单的力学比喻我还是有所感受的,那就是宣泄的需要,压抑的人更倾向于宣泄,这当然是真实的情况。

我们将轻松战胜丑角,这当然不是这个时代的全部颜色,但确实构成了社会生活中非常显著的一种疯狂与放纵。但另一面,社会被理解为困境重重和暗无天日的,这种矛盾性的理解一直是最近几年社会分析的重要的问题。

从丑角与媚俗的二元性上,也许上述矛盾可以获得一种理解的方式。我们当然时时刻刻面对着一种不加节制的”崇高主义“,这接近昆德拉所定义的”媚俗“的本意。一种由确定的、单向度的世界观所设定的美学。把今天的公共言论不要设想为一种智性言论(其中的智性真的太少了),而仅仅设想为一种拙劣的美学模拟是大有帮助的。

媚俗带给我们一种无可置疑的崇高和激动,一种极端确定性的”终极对抗“,这在我们过去数篇讨论”敌对“的文章中都有所涉及。我们之前提到过这种”剧本“的特征,一种悲情的,有充斥理想的战斗,要么得到一个全新天地,要么陷入一种源自历史幽暗深处的恐怖中。这样的框架帮助我们理解国际关系、劳动与生产、性别、族群、技术冲突。这是今天的媚俗剧本,是一种被过度夸大的矛盾和悲情,在这里面没有诙谐与从容的藏身之处。

因此我们上次言及的剧本的反面,就是一整套”丑角化“的审丑技术和路径,作为我们媚俗世界观的宣泄,他们互相加强着。在媚俗的那一面,这种深刻和认真,这种理想和悲情有多虚假,反过来这一面的轻松和诙谐,也就显得多么可悲。

如果在前面的论述中,你还没有看出你身上审丑的痕迹,那么这一段中的媚俗,则是每一个基本具有真诚的人,都会从自己身上发现的。你每享受一分媚俗,也就会同等地享受一分审丑的扭曲快乐。

前者似乎看上去极其体面庄严,而代价就是审丑这一面的纵欲。这又是我们不那么低幼化的一面,小孩子不需要庄严与猥亵的调和,他们的世界就是简单的。这也是我从来不接受”低幼化“与”巨婴“这样分析框架的原因,他们都错过了这个事件中可能最关键的张力。就是成年人总是用两个截然相反的东西拉扯着自己。

我们这个时代的神经症。

四、从丑角化中清醒,节制之道

想到这里,不知道你是否已经有点模糊了,即”丑角化“有什么不好吗?既然媚俗无法避免,用媚俗与审丑来做个平衡,说到底,这对我们的生活到底能有什么害处。

害处最明显之处即在于这些都不是真实的,想象中的伟大斗争不是真的,你的对手也不会是个丑角。采取这种不真的态度,事情都要搞砸。你可以看看虎扑的情感区,看看男性是如何使用一种类INCEL的价值观,把感情搞砸的,在INCEL价值观中,女性要么十恶不赦,给人巨大伤害,要么当然就是个可供任意处置的”丑角“。性别反转,这个事情也一样。

丑角处于一种完全无尊严,无人格的状态和地位,是可以任意伤害的。因而你会发现我们有两种无底限的伤害缘由,其一是对方是一场悲情冲突中,带来不可挽回伤害的恶徒,因而本着复仇,我们可以无底限地报复。另一种可能则是对方完全是个无人格,无尊严的丑角,那么无论如何去伤害,也就不必触及任何同理心的部分了。我们再次看到这种路径的殊途同归。

写到这里,我不断认识到儒家在一个问题上的明智,即”节制“对于一个人到底有多么重要。不管是一头扎入媚俗的浪漫主义洪流,还是在丑角化的审美中放纵下去,这都是人毫不节制对于自己情感的满足,不节制通过情感和肆意的想象来爽一爽。

孔子言及《关雎》,评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就是这种审美节制的最佳例证,谁要是能用心实践这八个字,恐怕对于媚俗与审丑,就克服了大半。在这个充斥了过量情绪与放纵的大环境里,面对这些诱惑,我必须坦率地说我并不乐观。

世界就在这样一个低幼化的姿势中,被假崇高与丑角想象绑架而堕落下去,是个既成事实,是否还可能有回转的机会,这需要巨大的运气。而因为有互联网这个极端平民主义的媒介存在,这个回转时刻,也必须依赖大范围的真正启蒙,而不能依靠任何少数个人与英雄,这有让回转变得更加困难。

不过我也从不相信一两篇文章能起到什么作用,不断表达,也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结尾、再看丑的价值

丑并非没有价值,在艾柯的作品中,自有人类以来,不管是消解或对抗着死亡,或是对抗着强权,对抗着任何意识形态的压抑,对抗我们人类与生俱来的教条冲动。丑都发挥着微妙而特殊的价值,那是一种”非道德的丑“,一种丝毫不精明,不算计,不巧言令色的源初冲动。

有时是粗糙的,有时是猥琐的,却成为了一股勃兴的力量。但自后现代艺术潮流与商业社会,加上互联网,我们连这个非道德化的丑也驯服了,飞快地复制并将其商品化。很快其生命力就萎缩了。

剩下那个在一种道德意识形态中被工工整整雕琢出来的丑,那是一个聊以自慰的玩具,被批量生产,发给我们每个人,构成一种廉价又无力,但可以不断重复的放纵。

我们终于连丑的价值也彻底扼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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