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是針對當時人臉識別技術進小區和賀建奎的基因編輯嬰兒事件的背景下,寫的一個關於技術批判的小品。裡面關於“後XX時代”結束的判斷,即互聯網與與技術的社會顯像形成,是一個挺有意思的判斷。
我新办了一个健身房的会籍,他们的进门方式是一台闸机,配发一个带有芯片的手环,在你用手环刷闸机的时候,闸机上的一个屏幕提示着它在识别你的脸,随后你的图像和系统里储存的照片match,你被或准进入。
这不是一间多么新潮或高档的健身房,他们当然有正当的理由这么做,如果我办了一个会籍,并把我的手环借给,甚至租给陌生人使用,这当然是侵占他们的利益,如果要锁定一人一卡,人脸识别是防止健身房权益被人侵占的合理技术。
当然识别人脸的场景也并不新鲜,海关、机场、支付宝刷脸支付。当然也有别的新闻,深圳市防止人们闯红灯过马路的识别,杭州小学中试行的课堂纪律识别。
技术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我们的生活?直觉的答案当然是很大,不管从正面的角度来说,像我们津津乐道的无现金社会,还是黑镜播放时,朋友圈中突然出现的忧心忡忡的文章,企业营销也乐此不疲的大谈“黑科技”,似乎其真是不可质疑的“第一生产力”。
但从大陆到香港,从这个无现金的天堂到一个还需要现金和实体RFID卡支付的社会,其实并没有多大的不便。各个互联网企业都在频繁发力的语音助手功能,尤其是小米的产业链,只要使用“小爱同学”,你就可以开灯,将你的饮水机度数上调,或者看到现在敲你家门的人是谁,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些像是给失能人士使用的功能。我从未从这样的助手上得到真正的便利。
技术崇拜拥有一种神经质式的夸张,对它的鼓吹和对它的恐惧是同样的。其中都包含着对于人本身的极大否定,在技术的描述中,我们是一个如此厌恶自己开灯的人,我们是一个会被揣在兜里的纸币弄糊涂的人,当然有时候技术也雄辩的证明,你们围棋下得一团糟,你们Dota打得同样不好。
这是技术的浪漫主义中的隐秘逻辑,油画技术的易保存性让我们记住了那么多的伟大画家,人类历史上可能最伟大的技术之一——弓箭,让我们知道了李广花荣,也塑造指环王中的精灵王子。但是重机枪手呢?我们可有什么知名的重机枪手么?
都听过一个说法,“技术是人的延伸”,像小提琴是小提琴手的延伸,刀剑是武士的延伸,一把锄头是农民手的延伸,鞋是我们脚的延伸。但今天的技术更不像是从我们身体往外的延伸,用麦克卢汉的话说,更像是一种“截肢”,自动机械臂是对工人的截肢,autotone是对歌手喉咙的切割,摄像探头是对眼睛的夺取。这里面的区分非常明显,前者我们还需要使用着我们的手和脚,在后者,是对我们眼耳鼻舌的根本否定。
在这里面,我们会看到一个明显的断裂。
技术的浪漫主义的背后有一种情绪,这可能与一战战场上突然感受到重机枪嘶吼呼叫的士兵情绪类似,一种不可遏制的恐惧。
如果说我们恐惧微信支付和支付宝支付,这当然会让人觉得言过其实,不过且听我多说几句。1968 年 11 月 6 日,曾负责运送 “小男孩” 部件的 “印第安纳波利斯” 号的舰长麦克维伊在获悉当年自己运输的竟是葬送 10 余万生灵的原子弹后,愧疚不已,饮弹自尽。我们当然也觉得原子弹可怕,不过由于其过于遥远,实在与我们毫不相干,如果你的周围也没有核电站,即使说“害怕”也是轻飘飘的。
但如果你在香港经营着一间找换实体人民币的钱庄呢?随时进行即时汇率兑换的微信支付或支付宝支付会不会让你害怕呢?到这里,也许就不那么言过其实了吧。
我要说的是“技术性失业”吗?是说技术会带来对某些社会分工的替代,因而我们会因为“失业”而害怕和恐惧?那我要说完全不是,我想说的是一种本能得多的东西。像是什么呢?像是“基因编辑胚胎”带来的恐惧,不必进入科学原理的探讨和论证,我们将对“转基因蔬菜”的恐惧视作一种愚昧,但对“基因编辑人类胚胎”的恐惧却被视作正常,这实在是一种错乱的症状。恰恰反映出我们对技术的复杂情绪。他们改造了蔬菜,好吧,看起来还是有好处的,而且他们列举出了一大堆的科学依据。但他们改造了人类,天啊。
有人好好想过这个中差距吗?这便是我说的那个“明显的断裂”,从“转基因蔬菜”到“基因编辑胚胎”的断裂,且不必说,基因编辑还是一个远比转基因保守的技术。让土豆中的直淀粉链不被激活,仅仅激活支淀粉链,这是对土豆的“延伸”还是“截肢”,我们确实毫不在意。但一个基因编辑的婴儿,不管他背后给出了多么合理的动机,抛除这个案例中的一切经济的,与信息隐瞒的瑕疵,也难掩我们的恐惧。
改造人类为何如此难以接受,这就是我说的那种“本能得多”的恐惧情绪,这与运送原子弹的恐惧,与一个找换现金的钱庄对电子支付的恐惧,拥有相同的结构。这代表一种根本性的,从底层逻辑上对自然中的人,这是个多么令人陌生的词汇,“自然中的人”,这说的就是我们全部,的深刻否定。后启示录电影中总是刻画那些已然“非自然的人”,像是疯狂麦克斯中的war boy,那也是我们恐惧的来源。有人会觉得这是人的懦弱,难以拥抱新的改变,那我要说这是人的珍贵之处,他们珍视“自然”。这里的自然当然那不是指那种“保护自然环境”语境下的“物质自然”,而是在说“你这样做事情就不自然了”的语境下的那种,令人是其所是的“浑然天成”。
所以我想不论你找出多少理由,证明“基因编辑”人类实际上是无害的,安全的,我想都无法抹除这个本能的恐惧。
基因编辑出新新人类,和我们应该毫无区别,他们轻易的融入在我们之中,但这丝毫没有减轻我们的恐惧,甚至还加剧了这样的恐惧。
为何我要提出基因编辑人类可以隐藏于我们之中的话题?让我们想另一个例子,想想乔布斯最初在舞台上津津乐道的iPhone交互,引得台下的阵阵惊呼,就像那个右滑解锁,如果你使用iPhone,现在你还可以轻易的看到那条“Slide to Unlock”的提示,但这句话你早已经熟视无睹,近乎透明了。很多技术都是如此,像一架钢琴之于钢琴演奏家,在他安心演奏的时候,钢琴隐而不显,有的只有音乐。作为人的延伸的技术,不论我们多么强烈的让其显眼起来,最终他们都会隐而不显,像我现在正打字的这块机械键盘,键盘的销售商当然会从各个角度让这块键盘变得极其显眼夺目,但现在这一刻,有的只有文字和思绪,这块键盘丝毫不在我的注意之中,这恰恰是一块好键盘需要去实现的。
但这位隐于人群中的基因编辑人,这些藏在远东白桦林下发射井中的核弹,这些无处不在的街角的摄像头,其本意就是隐藏。但却处处牵动着我们紧张的神经,仅仅从这样的一个微妙的“明显”中,我们就能够感觉到上面所言的那种“明显的断裂”是什么意思了。一方面是那些使用之前耀眼夺目,使用之中立即隐而不显的技术,一方面是那些悄悄的布置和安装,也不想引起你的任何注意,但就是让你坐立不安的技术。
这样的一种“牵扯”,构成了一切技术浪漫主义的内核,不管是鼓吹的,还是忧心忡忡的,翻翻你漫长的微信聊天记录,打开抖音,以最快的速度无限的往下划上几分钟;想想你的那个快递小盒子,在到达你手上之前,曾经置身于一个空间,那是一个山一样巨大的仓库,那里面有1000万个这样的箱子,这不可怕吗?
这些隐藏起来的东西,不管是某个AI的算法,健身房的人脸识别,遥远的巨大仓库,在你的抖音的Feed流下安安静静排队等待被播放的难以计数的视频,正是这些本意隐藏而如此明显的东西,构成了我们的恐惧。
我们曾经在一个模棱两可的时代里面,也许现在也还在吧。在那个时代里面,我们对技术有着复杂的情绪,原子弹确实可怕,核电站的事故亦是,钉钉自然也是烦人的,但微信也许把人们的关系搞得有点奇怪吧,总体上还是方便的。医学科技提高了平均寿命,袁隆平和他的技术据说养活了我们,我们也为朋友圈上不知所云的科技英雄脑热。
我们管这个叫“后XX时代”,有很多不同的命名方法,专门描述这种暧昧而模棱两可的态度。在这个时代里面,我们说着:“科技是中立的,重要的是看人如何使用。”多么正确而滴水不漏的说法,我想现在还会有不少人抱持这样的信念。
不过我想这个时代结束了,虽然最终水落石出的答案不是“科技真好”,甚至也不是“科技真坏”,我们将最先感受到的是“科技真显眼啊”,随后是那种本能的恐惧。我想大多数人知道波音787max的事故起因是一个为了让飞机更安全的空速管自动技术,如果你进一步去了解一架现代客机上到底有多少这样的自动化技术,且还在加速的布置这样的自动化技术,你还敢坐飞机吗?
这是一个寓言,一个有点早的寓言,当然了,如果不早,怎么能够叫做寓言呢?
又有一天我去那个健身房,闸机出了故障,它就那样坏掉了。但我仍然正常地进出那个健身房,甚至连手环也不用刷了,因为那个地方常去的顾客实在就是那么一百多位,健身房的工作人员不需要记性惊人,其实就早已认出了有会籍的人,并在进门时热情地打招呼。
那个闸机坏到现在,也还没有修,我想他们也认为并无必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