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BBC的报道后,淘宝已经下架了争议的“非洲定制祝福视频”产品。这件事令人惊讶之处在于,这个夺人眼球的生意,终于在多年后,因为一起极端的侮辱性文案事件加童工后,才真正引发了争议。在此之前,我想所有人多多少少在朋友圈或短视频平台看到过类似的视频,甚至有不少人的实际生活中接触过这种猎奇的祝福方式。而在这次事件后,我们如梦方醒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件涉嫌歧视和侮辱性的事儿。
在最近BBC的报道后,淘宝已经下架了争议的“非洲定制祝福视频”产品。这件事令人惊讶之处在于,这个夺人眼球的生意,终于在多年后,因为一起极端的侮辱性文案事件加童工后,才真正引发了争议。
在此之前,我想所有人多多少少在朋友圈或短视频平台看到过类似的视频,甚至有不少人的实际生活中接触过这种猎奇的祝福方式。而在这次事件后,我们如梦方醒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件涉嫌歧视和侮辱性的事儿。
我自己也是如此,在此次报道之前,我对其的印象仅仅是猎奇或格调不高,我还从未真正意识到此事中的歧视与公正问题。这一方面说明我们的社会环境整体对于族群歧视问题的确缺乏敏感,这种潜移默化的接受与漠视与很多男性对女性处境的接受与漠视高度类似。另一方面,这件事儿即便被揭示出来,也未能消除所有人的疑虑,还是有很多人认为这种生意其中有很多合理的要素。
确实,排除侮辱性的内容,绝大多数文案都是祝福的目的,且很多祝福视频也并没有小孩子的参与,都是成年人。因此排除引发争议的这个特例,这个产业如果都是由成年人参与,且制作内容都是生日祝福,是否就没什么问题,而仅仅是一种“格调不高”的生意了呢?
这不是一个新问题,相反,这件事折射的是一个经常被讨论的旧问题。即经济发展不均衡与“血汗行业”的问题,这个问题可以关联东亚的大型流水线工厂,可以关联东欧性工作者,可以关联印度的外包呼叫中心,可以关联外卖送餐员等等“工作正义”的问题,甚至在白领的圈子里,职场的霸凌与欺压,也与此相关。
这里有一个核心的信念:当一个地区经济水平落后,平均收入较低时,他必然堕入全球产业链的最底层位置,只能从事带有欺压和侮辱性质的产业,这个问题的讨论就快速遭遇“社会达尔文主义”之墙,形似“落后就要挨打”,在这里我们的结论就是“贫穷就要受辱”。随后快进到结论,只有经济发展才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有钱,才能摆脱这个处境。
要把这样的一个问题谈出新意,我们就必须跳出对于极端例子的争执,即我们不讨论侮辱性内容和童工问题,这些当然不合理;我们深入细节,并不断碰撞“贫穷就要受辱”的根本视角,来看我们是否可以发现一些新的问题。
我们把这个问题从非洲定制祝福视频上挪开,回头看看菲律宾。在2021年疫情席卷的浪潮中,很多国家遭遇严峻的经济危机,也产生了一些新的工作。可能很多人还记得这样一个新闻,在疫情肆虐下的菲律宾村庄,全村人依靠在一款叫做Axie Infinity的区块链游戏中赚钱谋生,最高峰时期甚至有人可以月入5000元人民币左右,这当然对他们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
区块链网络游戏加上菲律宾村庄这一巨大的反差,为此事件带来很多关注,其实不仅在菲律宾,在委内瑞拉,古巴等经济不发达的地方,都快速涌现出这个游戏的代练、金币代打服务。这让与此游戏相关的虚拟货币价格暴涨,从2021年游戏代练业务高速增长的5月,到2021年11月,这游戏的代币价格从3.7美元左右暴涨到160美元,但这并不是一个暴富的神话,到截稿的6月19日,代币价格已经低至12.49美元。其活跃日用户数也从270万跌入到100万以内。
这是一段离奇的财富故事,在事件之初,那是一个美妙的投机故事,但到今天,却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村里人竟然也被区块链的泡沫左右,而经历生活的颠簸。可以想象,淘宝在BBC报道发酵后撤下了平台上有关“非洲定制祝福”的一切商品,这个技术处理,对于那些在非洲从事这个业务的团队,是否是流量和订单的毁灭性打击呢?
这里面有两个问题值得关注,其一是BBC的这个报道,也许导致这个行业被休克式地中止,那么从事此行业的本地人会如何理解和感受?这对他们是福是祸?这个问题我们之后会讨论,而另一个问题则是,全球化与信息技术将这些人卷入到异常遥远,他们根本无法知晓,也更无法对其施加影响的漩涡中,这给予他们生活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风险?
这是我们可以超出富裕与贫穷,尊严与受辱之外的维度,也知晓这个世界不是由“富裕并拥有尊严”的工作,和“贫穷与羞辱”的二元对立构成的。外卖送餐员这份工作,从其劳累程度和工作强度上,依然谈不上什么“尊严”。但却深深嵌入到我们共同生活的这个社会环境中。最简单地举例,如果我们想向一个组织施压,来提高外卖送餐员的待遇和水平,我们知道该去找谁——那两家大企业。我们可以从劳动法和其他法律的框架内找到这个问题解决的线索,例如我们知道,破除层层分包的远程劳务排遣,是帮助他们获得可行的法律保障的关键。
但如果我们关心“非洲定制祝福”产业链上的人们,例如用户的订单收入,有多少是被视频中出镜的男男女女获得的?该如何提高他们的收入呢?但我们甚至不知道其来自哪个具体的非洲国家,对这个问题完全使不上力。在这里我们发现社会系统的作用和意义,虽然他未必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但同属于一个系统中,覆盖在同一个商业环境和法律环境里,我们与外卖送餐员就“真正的有关”,而这个关系构成了社会互相关心和支持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同属于一个语境中,我们才能感受到问题解决的”可能性“。
这就让赛博劳工与他们的处境完全不同,地理、国家、文化、信息的阻隔,并没有阻隔商业与剥削,却阻隔了维权与实质性关心的可能,这位我们了解“附近性”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虽然这里未必要引入这个概念。即商品化和全球化是一个低语境的构成,而权利和尊严是个高语境的构成。低语境,即意义的构成直白而简单,就像你翻开一个商品的标签,上面这些“越南生产“或”印尼生产“,或是”非洲定制祝福“视频,语境简化到甚至国别都略去了。这里面的道理不复杂,商品是个高度标准化的要素,购买一件T恤,不需要了解优衣库的运营与生产过程,店员的性格,具体生产企业的信息,在全世界的任意一个优衣库购买一件T恤,恐怕体验都差不多。
但在任何地方”解决一个问题“,想办法改善上海外卖送餐员的生活,或一个别的城市解决同样的问题,我敢说会遭遇两个完全不同的境况,我们之前一篇文章说到解决身边问题恐怕不能依靠”法理原则“,而需要细节了解程序性规范,也是类似的道理。买T恤只需要商品的外型与货币支付,而解决一个问题却需要对问题所处环境的全面了解。商品化是低语境的,商品化带来问题的解决却是高语境的。甚至问题解决所需要的同情心都是,如果未来外卖都改为无接触投递到快递柜或货架,恐怕关心他们处境的人就会快速减少。
这让赛博劳工的处境变得特别,这些隔绝在语境背后的人,让我们与他们之间形成一种绝对的剥削关系,在此,对他们的观看、同情、解决便都不再可能了。”非洲定制祝福“就是赛博劳动中最极端的一个例子,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困境,所谓”附近性“可以被理解为一个高语境的环境,很多真正的功能蕴含在其中。
所以这是要复兴”附近性“了吗?未必,这就是我在上面说”未必要引入这个概念“的原因。今天我们对这个概念确实太过看重,以”附近性“之名,我们对整个系统的关注和了解反而太少,但我们现在所生活的世界,恰恰就是一个系统大幅度嵌入生活世界的环境,附近不可能是一切。
这从我们与远方的关系中可以明显得呈现。在一般的情况下,大企业比中小企业拥有更好的劳工环境和合规,不是因为他们有更多的”附近性“,而是他们合规运营才能减少风险。在这里我可以举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例子——星巴克,有了全球化之后,种植业一直以来都是最血腥的行业,且最末端的种植者,一直是被盘剥得最严重的领域,所谓”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当我们想象城市,例如咖啡厅,我们可以立即从社区,身边的商业与城市机理中,构想所谓”附近性“。但对于咖啡农,则毫无”附近“可言。某种程度上,咖啡消费者都参与到对咖啡农的剥削中,就像消费”非洲定制祝福“,在这次争议爆出后,当然都会意识到这样的别扭。但对于解决咖啡农的问题,真正关联我们和他们的,不是附近性,而是在其中的大企业,不管是星巴克还是一些本土咖啡品牌,都纷纷以培植云南咖啡豆产业作为他们的”己任“,而他们不管是对咖啡农本身的”争取“和”培植“,或是他们为了能够营销而作出的努力,都成为咖啡农解决他们问题的方案。全球化的中间环节——企业,当然会成为解决全球化问题的重要方法。而我们,只需要选择那些更负责的企业。
企业本身当然也是逐利的,非政府组织在”解决问题“的方面比企业目的更加纯粹,例如在云南,就有”云南精品咖啡社群“在本地做着一些支持咖啡农,协助宣传的工作。而非洲因为在全球发展相对落后,更是联合国与其他非政府组织资源相对集中的地方,很多重要的工作都由他们推动和完成。例如在推动童工消失的领域,就有很多非政府组织,在非洲努力解决此问题,虽然疫情带来的经济危机,在全球带来一批童工问题的回潮。
除此之外,全球化本身也在通过贸易协定解决一些问题,例如WTO就有针对劳工的标准,我国劳动立法的完善,与加入WTO就有很大关系。我国在2021年申请加入的CPTPP则对劳工保护有更严格的标准,加入这些贸易协定带来的市场机遇,也成为很多国家解决各自问题的前提。
在这里,我希望破除两种视角,一是”经济决定论“,认为一切问题都指向唯一答案——经济发展,这让我们以非常简单的方式看待不公平的问题,即他们太贫穷了,这让剥削甚至变得必要,要么被我们剥削,要么就会食不果腹,如此看来,我们的剥削好像还为他们提供了生存机会。第二种视角既是一种过去强调”附近性“的视角,那么一个远在非洲的问题当然不会与我相关,如果在我的生活中遇到这样的问题,就只能表示遗憾。
以上”中间组织“呈现出来的,就是破除不可避免的”必要之侮辱“,处于”价值链“和”发展均衡“中的劣势地位,并不是代表必然处于”被侮辱“的位置,而对于我们每个人,这些”中间组织“与我们也产生实际的关系。关心”责任消费“领域,以消费的方式支持那些在供应链上应用较高标准的企业,这本身就很有价值,且在生活中是举手之劳;更不必说关注那些解决问题的社会组织并以捐赠的方式支持其发展,这也是某种程度上对社会资源的再分配,毕竟我们每年已经有巨大的资源通过消费给予商业企业。在我们熟悉的语境中,远方问题的缓解和解决,成为了可能。
在这些共同的努力下,我们会超越静态地谈论”消费他们到底道德不道德“或者”这一切都是经济不发达的原因“来看待这个问题。
我们来面对上面的一个难问题,即如果从当地成年人参与该行业的角度上来看,他们会不会是自愿的?如果淘宝下架一切这种服务的链接,是否他们立即就失去了工作?这种对这一行业问题的揭露,反而成为了一个问题?
其实这种行业不仅仅在影响非洲,他们提供的服务,还包括一种更传统的女性物化。很多定制祝福视频来自泰国和乌克兰的女性,提供的服务与非洲祝福视频类似,一个黑板写着祝福信息,领头的人教他们说蹩脚的中文,只是他们让这些女性们穿着近乎于情趣内衣的衣物,这是一个色情擦边球的服务。也因为这个特征,也许更少被我们看到。
他们是自愿的吗?我想是的,但自愿在这里能够是一个多大的辩护呢?我们认为这是他们能够得到的最好的赚钱选择了,所以消费他们没什么问题,同样的逻辑也被用于辩护外卖送餐员这个工作,这都是他们自愿选择的,而且门槛低,虽然辛苦,但在城市里收入不算低,似乎一切消费行为也就获得了辩护。
但反过来,很多加班较多的工作,在劳动合同同时也要签订自愿加班的附带协议,为何我们又多有抱怨呢?招聘的老板同样可以说没有强迫任何人,不喜欢你可以不接受这份工作。这似乎又无法对他逼迫员工加班的行为提供辩护了。可见自主性本身并不能成为用工道德的完整辩护。
但不能辩护又如何?指责不会消灭一个行业,从电商上完全禁止这个行业,也是个过于粗暴的方式,在这里并没有”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的逻辑,野生动物在自然界也能自主存活,但一个人对于他已经接入的社会资源,彻底切断却是个很大的麻烦。这让我想到在2020年火遍全网,成为当年第一迷因的Coffin Dance,这背后有一段故事。这段视频同样来自非洲,源起是来自加纳的抬棺人团队,这在当地本不算是个很体面的工作。视频中的这个团队由本地小伙Benjamin Aidoo于2003年建立,最初提供的就是传统的,身着严肃制服的抬棺服务。但后来他却创造性地将舞蹈表演融入其中,并渐渐让仪式的氛围变得愉快,而抬棺人在仪式中的作用也因此变得重要,他这个特殊的服务形式在2017年被BBC报道后,就吸引到了不少关注,并在2020年爆火后,可以说带动了非洲全行业的”升级“,西非很多国家如尼日利亚等的抬棺人行业纷纷效仿,一时成为了流行。
我想视频生日祝福本身未必一定是个侮辱性的服务,只要其服务形式不是纯粹的猎奇或色情擦边球,或是仅仅满足外国人说出蹩脚中文的狭隘民族自尊心。赛博定制生日祝福可以是个很具有想象力的领域,其潜能得依靠有责任心的从业者的创造,不能是并不尊重非洲人的外国投机分子,也许是一位从中国毕业回到非洲的,懂得使用汉语,并了解淘宝等平台运作的非洲友人,有这样的人,这一行才会真正变得不同。这个路径,远超模模糊糊的”经济发展“。
这让我想起北京鼓楼的”小丑鲜花“,这在京城是独一份的特殊存在,他们提供身着小丑服装送花,并表演魔术的特殊服务,给这个本应该是”跑腿儿“的工作增添了额外的色彩,可惜市容整治对他们产生了很大冲击,我又听说在疫情中他们更加艰难,以前在北京大街上总能碰见的,穿着艳丽服装送花的小丑们,可能已经不复存在。但至少他们曾经证明,送花服务可以不仅仅是”跑腿“,世界并不是占据价值链低位,被人欺压,或者是成为人上人,欺压他人的二元选择。
在经济发展和富裕之外,尊严有大得多的空间。如果固守”穷则多辱“,也许只是一种简单的,令我们身边所有不公可以继续存在下去的懒惰,钱不是一切问题的答案。
如同最开始所言,如不是BBC的报道,我想很多国人和我一样,还认为已经流行了一段时间的”非洲定制祝福“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娱乐。这也映照出一种尊重的氛围,离我们还相当遥远。
我想在这里也不必说”仓廪实而知礼节“,好像我们什么都不用做,等着经济发展,我们自然就更懂尊重。在我过去的经历中,我想到的尽是反例。在那些竞争残酷的地方,越是笃信钱和力量决定一切的地方,越是有钱,好像只刺激很多人变着花样发明出从他人受辱中获得自尊的方法,金钱与力量,不过是帮助他们有更大空间来实现这些侮辱。
通过”非洲定制祝福“这样的例子,我们了解、思考和实践自己对”道德“与”尊严“的想象,扩展其可能性的机遇,希望这些足以松动我们今日甚嚣尘上的经济决定论。
同样,我们也可以开始了解更多他们的故事,就像是Benjamin Aidoo和他的Coffin Dance的故事,或是我们身边与我们相关的边缘人、普通人的故事,他们帮助我们越过”非洲“或是”Made in Vitnam“的模糊标签,帮助我们到达一个活生生的世界,那里就是我所说的”语境“,在”高语境“中,我们将发现真正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