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诸位还上网吗?我是不太敢上了,网络空间已经近乎成为一个大型的“猎巫场”,每天都有人、有国家被起底扒皮,然后大家一拥而上啃食干净,这个事情,其实在之前关于“鹅组”那篇文章里,我已经写过一次了。在昨天,又发生了一次。
最近诸位还上网吗?我是不太敢上了,网络空间已经近乎成为一个大型的“猎巫场”,每天都有人、有国家被起底扒皮,然后大家一拥而上啃食干净,这个事情,其实在之前关于“鹅组”那篇文章里,我已经写过一次了。
在昨天,又发生了一次。
我可以再从这个角度出发写一篇“爆款”文章,将我和诸位读者置于“被猎者”的一端,痛斥网络猜忌、臆测、举报对我们的伤害,以理论分解他们的动机和行动,剖开来大白天下。但其实从上一篇文章,我就在说起一个有点苦涩的观点,我们不是纯“受害者”,可以一边体验间接受害的微弱痛苦一边享受着受害者所站立道德高地上的习习暖风。在这场“猜忌风暴”中,我们也是猜忌者。
不过上篇文章讲到的猜忌,很多读者也有些不同的看法,大概是以下三种想法:
1 你提到的“猜忌”确实可怕,但是我的观点绝不是猜忌,而是确凿的; 2 你提到的“猜忌”早就有了,不是新问题,也不是大问题; 3 猜忌豢养利维坦,现在这头利维坦已然巨大,只有我自己放弃猜忌,也不会有什么用;
上述观点,以及衍生的问题我在最近这场大型网络“猎巫”与“反猎巫”中越来越真切地感受,所以我还想花一些时间,也请诸位花一些时间,我们来好好说说“猜忌”这件事,今天我们直接回答下面一些问题,我相信它们都是非常实际的。
1 “猜忌”对我自己的生活到底有什么影响? 2 所有的“猜忌”都不对吗?有没有合理的猜忌? 3 除了豢养利维坦,“猜忌”有什么其他的后果吗? 4 我们如何才能不猜忌?
谈及“公共猜忌”总让当代人觉得隔靴搔痒。当代人有个“个人主义”的最后避难所,那就是私人生活。不管公共领域如何浪潮滔天,我自可退守自己的生活。
这不完全是妄想,在资本主义生活中,当然可以依靠消费维持住一个非常私人的秩序,不过我们就从“猜忌”对私人生活的全面占领开始。
随便搜索以下的几个关键词“父母其实都”,“现在的孩子都”,“女性面对追求”,“男性追求女性都”(我并不认为女性一定“被追求”,男性一定是“追求者”),你将迅速找到笼罩在我们几乎一切人际关系中成熟的猜忌机制。
广受批判的PUA,当然其基础就是对女性一套偏见和猜忌,例如臭名昭著的ASD,即女性的拒绝不是拒绝,仅仅是女性不想显得随便,这就是一种典型的,糟糕的猜忌。
那么反PUA呢?又发明出另一套针对男性的猜忌,从此,男性的赞美,或是质疑,就都被带着“反PUA”的敏感进行审视,因此猜忌的张力被加诸到广泛的追求之中。不仅如此,如同上篇文章所说,一旦我们发明出一个“概念”,其实就发明出一条“猜忌的快车道”,你也可以搜索“职场PUA”,“父母PUA”,这套猜忌法,迅速向其他生活处蔓延。
那么对于反PUA,又发展出一套“田园女权”的污名化方法,认为“反PUA”的敏感来源于主张此种意识形态女性本身吸引力不足的嫉妒心。这当然是一种非常恶劣的猜忌,同样依靠一个糟糕的概念作为载体。
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一种用猜忌反对猜忌的方式,这种方式当然会在想象的理性推理中走向不可遏制的极端,即对“结构化性别压力”的洞察,在结构化性别不平等解决前,这里的一切都是“不纯净的”,它导向一种对亲密关系的彻底否定。
对于上面这条猜忌推进中的每一层,我想读者中都可能存在对其认可的人,这是很具有争议的话题。我选择这个话题展现“猜忌”是因为它离我们的生活足够近,也有足够多的人认可其中的某个环节,虽然这存在于一条前后相继的链条上,也免不了有人产生“他们是猜忌而我不是”,“我是合理推断或归纳”这样的想法。
不谈”公共猜忌“,在”私人生活“之中,猜忌也已经熟练、复杂,影响深远了。
2004年,蔡依林有一首很火的歌曲,叫做《爱情三十六计》,在那个时候,将爱情当作游戏还是个有文学性的”比喻“。短短16年后,将亲密关系,尤其其追逐期当作具有“游戏本质”,就已经是严肃结论了。
不管是PUA,还是反PUA,还是女性方向的亲密关系经营理论如ayawawa,或是一些与她几乎完全类似,但在智识和表述上品味较高的其他鼓吹者。都已经严肃地将社会中的追求行为当作实质性的“游戏”,并用庸俗的行为心理学和博弈论炮制整套理论和技术。
通过这个例子,我们发现猜忌不是一个“小质疑”,一个”片段的想法“,猜忌从根本上改变着我们对一件事的理解,改变着一件事的根本性质。
当我们说“追求是一场游戏”的时,我们实际上在说什么呢?从这一点,我们可以发现猜忌的一种本质。
举个很容易理解的例子,公共场合一位醉汉一面说着“我要打你”一面向你走来的时候,我们没什么可猜忌的。但公共场合一位陌生人一面说着“有个一起赚钱的机会了解一下”一面向你走来的时候,我们绝大多数人的猜忌就启动了。
亲密关系也一样,当两个人破口大骂要分手的时候,一般没什么可猜忌的,但反而对方海誓山盟之时,猜忌就启动了。
因此猜忌的结果是“事情糟糕的可能”,这看上去像是废话,但其实内在蕴含着猜忌的“质”的区别。博弈论中的关键区分既是“合作博弈”与“非合作博弈”,最简单的来说,就是可以共同获益的博弈,和利益必定此消彼长的博弈。
不管在亲密关系还是在公共环境中,若人们保持信任,认为可以求取共同获益,那么这个时候,博弈的问题是利益分配的问题。若猜忌打破信任,认为利益必然冲突,那么这个时候,我们就进入“游戏”的本质,博弈的问题就是谁受到伤害的问题。
因此猜忌实际上是将可以取得共同利益的问题变得针锋相对,猜忌并非带来我们生活中的一些”瑕疵“,猜忌彻底改变了生活事务的根本性质。男女双方达成共同价值和共鸣的追求过程,在PUA看来,成为了必然通过贬低和伤害女性的游戏,在反PUA看来,变成了需要追求者付出巨大成本的承诺的游戏。
在公共事务中,寻求共识、弥合冲突的公共理性变成了欲求对方彻底的消灭,通过赢得舆论战也罢,举报也罢。
国家与国家间也一样,如同1929年的大萧条,对每个国家都有好处的币值稳定,成为了谁不率先贬值,谁就受害的猜忌游戏,最终导致二战的爆发。
猜忌不是生活信任的瑕疵,不是人与人依然合作,只是更加谨慎。猜忌是对人与人秩序的根本改变,是从可以合作,到拒绝与猜忌对象合作的一套意识形态。
这是上一次内容中,有读者认为逻辑上存在跳跃之处,沿着上面的论述,我可以把上次的这个论断完善,其中包含一个很关键的理解。
猜忌改变私人或公共生活的合作本质,让生活成为一个丛林游戏,强者自然为王。但有意思的恰恰在此处,学PUA的男性认为自己是两性游戏的弱者,因而才需要使用这么一套技术,反PUA的女性认为自己是男性欺凌中的弱者。面对所谓”小粉红“,一般网民认为自己是国家机器下的弱者,反过来面对”精美精日“,一般网民又认为自己是西方资本主义秩序下的弱者。
在网上一个颇有影响力的”亲密关系游戏论“公众号,鼓吹一种ayawawa理论的精致版本,将亲密关系划分为”高能量者“与”低能量者“相处的零和游戏。我的一位好友辗转打入其微信群内部,观摩了他们的诸多讨论。我便问她,微信群里有多少人认为自己是”高能量者“,多少人反之。得到的答案是,凡接受此理论者,不论男女,皆认为自己是”低能量者“,抵御着可能来自”高能量者“的伤害。
我还未遇到好猜忌且认为自己是强者的情况,但凡猜忌启动,自己总是弱势的一方。小到两性关系,大到宇宙级的”黑暗森林法则“。在这个情况下,自己是危险而必定要输的人,自然渴望外力的介入带来公正。
在这种猜忌里,要么悲观绝望,呼唤灾害彻底洗牌,要么呼唤利维坦。
既然猜忌中,人人都认为自己是弱者,其实逼迫着他们作出猜忌的,是无时不刻收到伤害的不安情绪。在这样的情绪下,有如下的猜忌形式。
要么是猜忌动机,对方虽然表达出合作的意愿,但其目的依然是伤害。对于官方的过于紧张既是如此,官方的任何政策、申明和举动,背后都是为了编织一种更大的伤害。
要么是猜忌行为,对方看上去自然而然的反应,其实背后有着更加复杂的来源和技术,是另外的目的和意涵。例如各式各样的”PUA“,大略就是指向人们言不由衷,他们言行的目的,绝不是其表面展现的样貌。
要么是猜忌存在隐瞒,在一切可见的行为之外,一定有不利和伤害的事实还未揭露。例如最近外交部对美国的猜忌,认为其”欠我们一个解释“,就是认为疫情另有隐情。当然亲密关系中的出轨焦虑也大多指向这样的猜忌。
甚至是非人格化的,对风险的夸大和紧张。认为小区中的武汉人、韩国人、医护人员将带来健康的风险;认为食用野生动物必将导致下一次公共卫生危机的爆发,是这样的猜忌。
最终是彻底的猜忌,弥散性的,即发明一种彻底的否定逻辑,一切沾染了它,都不可信任。如最开始我们举的例子,结构化性别压迫解决前,一切男女关系都在阴影中,包含着对女性的压迫。
写到这里,你应该紧张,你会发现,猜忌几乎成为了我们与身边人的关系,我们所在群体与其他群体间关系的基本理解方式。而在这个理解之下,无处不在的”风险“成为了我们最紧张的要素。揭露对方的动机,揭露对方言行后真正的目的和价值,揭露对方隐瞒的事实,揭露对方带来的风险,揭露一种结构性的根本问题,是不是已经成为了你在朋友圈能够看到的大部分内容。
除此之外,便是彼此的指责。在以上诸种猜忌的佐证下,当下的问题是对方造成的。而对方又故技重施,将问题推回来。
所以梁文道先生前两天认为抵抗”阴谋论“的方法是”奥卡姆剃刀“的逻辑,我看未必。虽然奥卡姆剃刀的道理简单明了,但如果不是内心有充足的安全感,谁又能够安心接受”简单的事实“,而忍住猜忌的巨大诱惑呢?猜忌既然指向风险,那么只要不安全,风险存在,猜忌就存在,阴谋论就存在,不管其兜一个多么大的圈子,人们依然相信阴谋。
猜忌改变了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的性质,当然会继续推进人们的行动,形成一种文化。
这尤其体现为如下的两种互联网舆论。一方面,人们爱听阴谋论的坏事实,否定一切明了的好消息。
何种说法更好地证明”危险“存在,便更容易相信什么样的说法。一切好消息大都不过是另一个猜忌的开端,我们简直对“危险”和“坏消息”着迷,即便是捕风捉影的猜测,也无法接纳简单的好事实。
在另一方面,阴谋论成为我们解释任何“伤害”的方式,不管那是生活中的问题,还是网络言论,只要我自己不舒服,就可以猜忌这是由他人的问题造成。不管归因于他人要绕一个多么巨大的圈子,一点不符合“奥卡姆剃刀”,个体依然愿意相信此种“猜忌”。
这也是老话一再提醒“忠言逆耳”的缘由,因为一旦“逆耳”,在今人来看,对方必有可猜忌的要素在背后,任何互联网内容中一点“逆耳之音”,立即引来铺天盖地的猜忌,昨日“回形针”视频再一次印证了这样的观点。
因此“猜忌”成为了对“逆耳感”最佳的解释,这样会可惜地导致,猜忌的反面,轻信的构成。所有“逆耳的”都值得猜忌,而所有“顺耳的”都值得信任。
因此在今天的互联网上,充斥着令“同温层人群”读起来舒适万分的爽文,他们绝大部分是对他们憎恨对象的批判或分析,这些文章每一句话充满着令你“深以为然”的道理和事实,让你激动或落泪。
高喊着“批判思维”与“独立思考”的现代人,在猜忌的逼迫下,最终成为“顺耳”与“逆耳”的奴仆。互相锁死封闭在自己的文化内,偏见和猜忌被一再强化。自省的声音几乎在互联网绝迹,而互相指责不绝于耳,这就是猜忌文化的结果。
因此,就如蔡依林所唱,在这个猜忌游戏里“见招拆招才重要”。猜忌里互联网“笔会”不断,方方写日记,“中学生”猜忌着方方炮制批判文章,我们继续“见招拆招”炮制文章批判着“中学生”,这件事还可以继续,双方不断指出对方的动机、言不由衷、隐瞒与其危险,背后巨大的结构性压迫。除了留下更深的隔阂与撕裂,什么都不会得到。
“揭露真相”的文章最受欢迎,“深度分析”刺激着大家寻求猜忌的神经。现代人本就从一个积极的“实践者”首先退化为笛卡尔意义上的“真理探求者”,现在进一步退化为“阴谋揭露者”。真实不再存在,我们可以做的就是戳穿对手的所有飞扬的泡沫。
至此,寻求合作、和解,带来改变的努力彻底式微了。我们戳穿一个又一个阴谋,揭露一个又一个隐情,却丝毫没有去伪存真,更加信任,反倒离真实越来越远,直到每个人丧失信念,深感“人间不值得”。
谁在猜忌文化中存活呢?自嘲者,虚无主义者,谁都不信,谁都不支持,一切都无意义,这个立场成为了双方唯一可以和解的场域。或是真小人,摆明为了伤害而来,不留下猜忌的空间,这解释了为何抖音上,有如此多直率的自证自己是“渣男”或“渣女”,并以此为荣。
上面的论述里,猜忌像是一头恶兽。其实说起来,猜忌是我们的保护神。
猜忌是人的想象力和自由意志延伸的必然结果,试想三鹿事件爆发时,若在当时,对其他国产婴幼儿奶粉抱有猜忌,难道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吗?若当时谁要是不猜忌,依然给自己的孩子继续食用,恐怕才是不够谨慎吧。
我不觉得猜忌天然不合理,对我们的生活无用,人懂得想象,会计划,必然会猜忌。我们当然不可能彻底根除猜忌,那是圣人才能做到的。如果某种直接针对你的伤害已然发生,因此衍生出的猜忌当然是合理的,我想这样的猜忌没人会觉得过分。
但我也想说,很多人即便面对他人的伤害,尤其是在真实的人际关系中,依然能够做到不猜忌,对他人给予信任。最好的例子莫过于甘地的遇刺,在被极端信仰罗摩神的原教旨印度教恐怖组织RSS刺杀时,甘地留下的最后两句遗言,均是对刺杀者所说。一句是“孩子,你太傻了”,意指刺杀者被人利用,第二句是“啊,罗摩神啊,为他祝福吧”,一边说,甘地一边比划着宽恕刺杀者的手势,意指他一定会悔改。
在过去的语境里,这是令人极端动容的场面,在今天的语境里,这样的例子会显得虚伪或”圣母“。当然如果你去到知乎,针对甘地的“猜忌”卷帙浩繁。
但在我看来,这是我们唯一可以摆脱“猜忌”和“阴谋论”的方法,即我们实际上将包容和信任当作我们最终的欲求,意识到包容和信任和必要,因此抵御着自己猜忌的冲动,反思着猜忌的行为。
积极以言行弥合,而非继续制造分歧。就这么简单,在亲密关系中,在网络的敌我关系中,停止猜忌,真诚地达成理解。
福柯的“必须保卫社会”是无论什么立场的人都喜欢引用的话,以此证明他们的言行乃是为了“保卫社会”。
我想在这里,我们可以重新回溯在二战结束后,福柯这次重要的反思。福柯敏锐的发现,随着战争的国家化,我们认为根本冲突是国家间的战争,例如二战。但其实真正驱动国家战争的,还是被遮蔽的社会中实际的人与人之间,集团与集团间的”私人战争“。
即瓦解社会的,是自古以来的种族斗争的张力,在18和19世纪的两次变形。在18世纪其表现为在欧洲风起云涌的民族主义,在19世纪,表现为阶级斗争拾起种族斗争的话语,在社会内部构成二元冲突。
而在世纪之交,借由互联网技术,我们似乎正在经历其第三次变形,表现为“种族斗争“形式彻底成为一种技术,可以渗透进入各个领域,各个话题,立即依靠猜忌链条形成一种尖锐的对立,如此看来,我们进入了威胁社会的”私人战争“的终极形态。
因此”保卫社会“绝对不是指消灭敌人以保卫社会,而保卫社会免于”敌我分辨“与无处不在的”私人战争“的威胁。那么保卫社会的意涵,便恰恰指猜忌的止息,私人战争张力的下降,与包容和信任的重新降临。
那么我们首先得希望这一切,停止互相指责攻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