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朗行动”下,鹅组和饭圈文化已经遭遇重创,不过更广义的鹅组和我们身上的鹅组却从未消失,它反而可能更加地强大了。
即使冷得齿战,也比崇拜偶像强!——和我同类的人如是意欲。尤其是我怨恨一切烟雾蒸腾的火神。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什么是今日的偶像崇拜,是少男少女们荷尔蒙宣泄的一场迷梦吗?是我们隔岸观火,可以轻松嘲笑或揶揄的对象吗?
还是要看到那最深处,看看我们每个人身上的“偶像崇拜”。
豆瓣“鹅组”,前身为豆瓣“八卦来了”小组。在众豆瓣小组中,是流量上无可匹敌的那个庞然大物,但也是我这个12年“豆龄”的老用户几乎从未关注过的地方。如果豆瓣是一个大房间,鹅组就是这个房间中那些自诩为最“豆瓣”的人,都绕开与选择性无视的一头巨象,站在房间中央越来越大,直到我们都只能侧身而过。
最近越来越多来自“鹅组”的帖子被转发到我的时间线,让我不得不开始关注,并承认,这里可能才是豆瓣这个文艺网站的核心。
事情是迪士尼的中国题材新片《花木兰》的宣传预告片,来自“鹅组”各种不同的对这部预告片的担忧和微词开始被我注意到。或无法接受一个中国人的故事,剧中人物都说英文的事实;或无法接受外国人其实不懂得这个故事的中国精神,却在看这个预告片时大呼小叫,“装作”激动(国外有一类reaction视频很火,即录下一些人在观看某些内容时的夸张反应);或无法接受里面角色的妆容,认为那种妆容过于日本;或无法接受一个北方故事中出现了福建土楼。当然,更加担忧,可能孝悌之意在电影中全无,被替换为西方的女性主义。
我当然没有穷举组员对预告片的质疑,我也不可能穷举,在这个小组搜索花木兰,可以搜到多达1445个帖子。当然,这里面还包括很多对刘亦菲的质疑,和随后刘亦菲的粉丝的反击辟谣。
这个预告片仅仅1分31秒,可算中规中矩,无甚新意。但就是这样的1分31秒,竟然可以被挖掘出如此多的视角去讨论和质疑。在这个大家可能习以为常的地方,我逐渐嗅到一丝怪异的味道。
千万别觉得我大惊小怪,在这些质疑中,已经完全不是传统饭圈粉丝们的互相攻伐,几乎每一个视角,都联系着一些巨大的话题,他们自己个人的尊严,通过《花木兰》这样一部作品,和某些巨大的东西联系着。
《花木兰》的争议,大概是对主创团队“品格”的质疑,质疑他们“西方中心主义”,质疑他们“辱华”,质疑他们对中国文化“心有不诚”。
在过去我们对当代的批判中,所谓”道德虚无主义“总是相当核心的话题,而容易被认为最是虚无的,往往是年轻人。但吊诡的是,在年轻人典型文化的鹅组,和他代表的饭圈文化中,又对道德最敏感,最在意。想想他们不管是捍卫一位明星,还是攻击一位明星,大概其事项都与“道德品质”相关。
其实个中道理并不难理解,也有点残酷,明星往好了做不能拯救世界,往坏了做亦干不出纳粹的恶行,现在的流量明星们往往业务水平也都是中等。粉丝们喜欢这些明星大多是因为其面貌可人,但不免又要互相竞争起来,争个流量的高下。因此粉丝们进入一个处境,没有大功大过可供点评,水平也都相差无几,在这个背景下要展开竞争,确实只能诉诸“品格”。
所以在鹅组,你能看到最多的内容,其实这也是过去组名中“八卦”的由来,就是明星的“品格污点”。
不过”品格污点“又何止是娱乐明星呢?科学家、商人、政客,哪怕是经济纠纷中的爆料,情感冲突中展示出的微信聊天记录。捕风捉影的寻找”品格污点“,早已经是公共领域中最炙手可热的话题。
是不是与娱乐明星的问题结构相似,这世界好亦不足力挽狂澜,烂亦不足状若地狱,整体的状况也是万马齐喑,中庸平常,但又不免在各个领域交相争利。不管是对别人,还是我们自己,如果还要证明合理性,恐怕也只能诉诸”品格“了,要么凭借”品格“上位,要么爆出”品格污点“摔下来。
所以莫笑鹅组肤浅狭隘,鹅组不过是大环境的缩影。
在尼采和伯纳德•威廉斯做道德批判的时代,还没有如此多的素材,能够显示出谈论”品格“已经成为一件多么荒唐危险的事情。围绕着娱乐明星的文化,一面是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身体和花花世界,硬币的另一面,是毫不留情面冷酷的”品格法庭“,这简直是一件最讽刺的事了。
我不是要搞道德虚无主义,而是警惕以这个方式谈品格,就没有品格了。
在上一篇文章中,我就提到过,语言的误用会让一个词汇腐败,进而让整个价值丧失。那么饭圈对“品格”的痴迷也是一样。在前两个月,突然刮起一股大吹特吹基努•里维斯的品格的风潮,各路人等纷纷出来证明,他是全世界最善意的人。他的礼貌低调,在地铁让座等行为被大家津津乐道。但在接受访谈时,基努•里维斯对这样的恭维显得尴尬和不快,这不是因为他谦逊。道理非常简单,基努特别用力的成为了几乎最有个性而特立独行的人,但竟然被彻底裹挟进了一场塑造”亲民偶像“的品格狂欢。这就像是乔丹,如果因为”尊重裁判“被人们记住和歌颂般荒唐。
但这非常真实,我们对真正的才华和贡献视而不见,却就是对”品格“有异乎寻常的痴迷。最讽刺的便是在豆瓣鹅组,也奇怪的对袁隆平投入了非常大的关注。质疑他的,质疑他竟然对豪车感兴趣,捍卫他的,说他四十度高温依然坚持在田间研究。不知所云。
脱离这些肤浅的品格形成对一个人的公共评价,我们已经不会了。
这样谈论品格和道德究竟问题何在?威廉斯在《伦理学与哲学的限度》中批判道德时用了“道德运气”这个概念,大概意思是说,一件事是否能够真的实现,里面有好多“运气”的要素,让其扑朔迷离,也难以把握。但是道德的世界是不同的,仅仅凭借动机就可以定义一个人的好坏,就此免疫了“世俗运气”,形成了一种有十足把握的“道德运气”。
地铁让座,对人礼貌,就可以成为一个“好人”,当然比努力提升演技和活得精彩要容易得多,但是基努•里维斯付出了苦功,自然不希望“道德运气”压抑了他的努力。
诉诸品格的是个平庸世界,偶像崇拜是平庸世界的玩物,是平庸人对另一群人扭曲的欲望。平庸人甚至不敢去承认和欣赏偶像真正的伟大,而是诉诸一些细小的品格。仿佛这个世界里的一切成就才华都不再重要,偶像是我们大家捧出来的,他值得欣赏之处除了颜值,就是那些我们自己也能做到的无足轻重的品格,我们与偶像在人格上平等了。
这让我们一窥偶像崇拜的实质,虽然粉丝对偶像的狂热看上去是一种人格不对等的游戏,但里面的小把戏就是,通过“品格”,所有崇拜者反而在获得一种,我我们与偶像其实人格平等的幻境。
品格可以令我们崇拜一个人,品格污点也可以令我们唾弃一个人,但后者明显要多得多。在鹅组,后者绝对前者的百倍不止。这可能深藏于人的本性之中,“八卦”这个词,绝大多数都不会是其好品格的事迹,而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不良记录。
人们在网上造神少,弑神多。
喜欢看他人遭殃,谁说这不是平庸时代的又一个特征,站在井底的人,最喜欢的景观就是看人从高处跌落。在饭圈这是最寻常的现象,像侦探一样在网上寻找艺人品格败坏的蛛丝马迹,然后“爆出黑料”来,随后就是一场可怕的狂欢。
这仅仅出现在文艺偶像的领域吗?这也绝对不是中国的特有现象,在没有真正功绩的平庸之处,一切都退化为“宣传”,而在一切都仅仅只是“宣传”的地方,人们能诉诸的仅仅是“品格”。但从来都是,谁能借宣传依靠品格被崇拜,谁就会依品格的污点而被人从神坛上拉下来唾弃,这个现象的学名叫做“人设崩塌”。
”人设“的涨跌,都仅仅是”宣传现象“,与个人几乎无关,有时候是明星团队故意为之,有时候根本就是粉丝先一厢情愿,而明星团队半推半就。”人设“与“人设崩塌”的决定权不在明星手中,全凭借看客们的阐释和推波助澜。就在这里,”鹅组“的现象推进到关键的位置,看上去,鹅组像是仅仅被动响应,在偶像产业的大潮中被人操纵着贡献自己的关注和金钱。在造神时兴许如此,但在以”品格污点“弑神时,观看者却是真的拿起了屠刀,站在了闻着血腥,溅着血液的位置。
而只要这股血腥冲动一直存在,崩塌的偶像就会源源不断。因为推动偶像具有品格人设的,和砸碎偶像品格人设的,就是同一批人。
自产自用,一个稳健的循环。
在鹅组,“瓜”是个核心的“梗”,意谓着明星的黑料,但慢慢的,仅仅意味着和明星有关的“事件”了,因为事件中是否有可被阐释的品格污点和黑料,这是粉丝说了算的。例如没什么特别之处的《花木兰》电影预告片,就活生生的变成了又一枚“瓜”。
在网友自嘲是“吃瓜群众”的时候,这看上去是个无奈的自嘲,但他们是真的谦虚。观看在这里真的是力量,他们就一边自嘲着“吃瓜”,吃着吃着,手里的瓜就换成了人。吃瓜群众并未在旁边远远张望,而总是积极的跳入中央,把一个人生吞活剥。
这就是“吃瓜”的可怖之处,其实明星都心知肚明,新的偶像们纷纷服帖地表示自己的成功全是粉丝的功劳,离开粉丝自己什么都不是,这不是客气话,这是惨烈的真相。“吃瓜”是对他人命运悠哉悠哉操控的快感,这在社交媒体的时代变得不仅可行,而且高效。凭借其分布式的寻瓜能力,和极其高效的传播,甚至已经形成了产业,我好像都不必加上甚至。
“吃瓜”是我们这个时代诸多诡异事的一个,这里面有一点点命运色彩,有一些自嘲,却又力量强大,更多的,还有东德斯塔西的味道。“吃瓜”是我们一窥后现代那荒唐可怕的窗口,在一切分崩离析的时候,世界呈现出的意志和样貌。
像很多神话中展示的那样,无数人卑微渺小的怨念,集聚在一起,变成一只破坏力巨大的恶兽。那这样的恶兽我们已经拥有很多,这种以平庸灵魂集聚的恶兽以”品格“为食,我开始以为它至少要捍卫些什么,起码捍卫自家偶像。后来才慢慢明白其实这头恶兽什么也不捍卫,它就是想要吞吃道德污点,包装的义愤填膺的也行,揶揄讽刺的也行,深明大义的也行,悲惨嚎啕的也行。
留给人们两个选择,你要么放弃一切投身进去,要么你就站在“吃瓜”的对面,被这头巨兽审视打量,看哪天成为他的猎物。
从“八卦来了”到“豆瓣鹅组”的改名转换,也是这个小组话题关注范围不断扩大的过程,不管是“为袁隆平爷爷祈福”,到全国各地的离奇案件,北大杀刺猬女生,普京在G20的讲话。
不知道是先有饭圈的攻伐,还有先有我们整个社会对品格污点的痴迷,我想是后者吧。这是为何我读着这个小组的内容,慢慢读出来一些别的东西。我起初认为鹅组是”最不豆瓣“的豆瓣小组,后来我看得多了,发现其实豆瓣哪里都和鹅组一样,也充斥着”品格污点“的审判,只是更精致些了,话说得更漂亮。
只是话题变了,不变的是对“品格“的敏感,对负面新闻的嗜血冲动,除了明星和社会公共事件,更多普通的个人也被卷入到这场运动中,也以通过同样的模式被暴露出来,变成一颗”瓜“。鹅组的模式最终成为社会宣传运动的范式。
看来这只巨兽,在饥不择食的时候,还把自己的内脏吐出来吃。
这是一场在嬉笑怒骂中令社会土崩瓦解的运动,拿捕风捉影的照片和看上去言之凿凿的聊天记录做证据,把平庸的本质替换成各色的品格,把社会变成一场大秀,在里面做什么不重要,以什么姿态做最重要,做到什么不重要,避免露出马脚最重要。
鹅组成为一种堕落的模式,像是豆瓣的堕落,以书影音起家,以”作品长评“为主的豆瓣,成为以消费明星绯闻,品格和姿态审判的豆瓣。更蔓延成为整体的趣味,我写文章这天的微博热搜,是一位闻所未闻的明星,被质疑整容过了度。再成为一种时代的精神,爬上商业广告的自我宣告,甚至成为政治领域的灵丹妙药。
往这个一往无前的时代深处张望,在所有腐坏的地方,我们都看到一样的令人不再成为人的机制和尝试,我特别讨厌自己一遍一遍地说着这些丧气的话,不过我得坦率的说这是真的。我在教育里面看到了,在经济体系里面看到了,在我们对自然的态度里看到了,在鹅组这般的宣传运动中,也看到了。在我们将一切简单的辅助一些肤浅的品格后,令粉丝与偶像人之为人的东西,也一并埋没。这便是基努•里维斯感到尴尬和遗憾的地方吧。
这便是我们甘于平庸之后,放弃为人,向”宣传“缴械投降的标志,整个豆瓣就会成为一个鹅组,微博会成为鹅组,政治会成为鹅组,任何公共领域都会成为鹅组。偶像崇拜幼稚可笑吗?但恐怕偶像崇拜的内核,早已经成为你我认识世界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