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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讨论原地打转的另一原因:好人焦虑

在互联网是看评论区是个很令人撕裂的体验,针对问题,网民的看法总会180度转向。一会儿支持自由的,一会儿批驳自由。 一会儿认为道德只是自律的,一会儿对别大行道德批判。 一会儿认为人就该现实而趋利避害,一会儿又为媒体上的道德英雄而感动赞赏。 一会儿认为社会复杂难下结论,一会儿又对最复杂的国家问题言之凿凿。这当然让人很是疑惑,疑惑之处在于讨论最终无从下嘴,公共舆论环境像个太极拳高手,你刚刚摸着一点方向要发力,它又手势一转,把你的力卸掉了。最终结果就是原地打转,聊什么公共话题都容易得到响应和共鸣,但走不出两步远,又有别的话题引人往反方向退回来。

Published onNov 28, 2023
公共讨论原地打转的另一原因:好人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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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原地打转的公共讨论

在互联网是看评论区是个很令人撕裂的体验,针对问题,网民的看法总会180度转向。

一会儿支持自由的,一会儿批驳自由。 一会儿认为道德只是自律的,一会儿对别大行道德批判。 一会儿认为人就该现实而趋利避害,一会儿又为媒体上的道德英雄而感动赞赏。 一会儿认为社会复杂难下结论,一会儿又对最复杂的国家问题言之凿凿。

这当然让人很是疑惑,疑惑之处在于讨论最终无从下嘴,公共舆论环境像个太极拳高手,你刚刚摸着一点方向要发力,它又手势一转,把你的力卸掉了。

最终结果就是原地打转,聊什么公共话题都容易得到响应和共鸣,但走不出两步远,又有别的话题引人往反方向退回来。

我想如果人扪心自问,这其实是大多数人该有的困惑,以上的矛盾可不是由不同的人在互联网是各自发言而引发的。这些矛盾全部呈现在一个人的身上,人们时而如此,时而又完全反过来。

就像之前的文章,我刚说完人们对网络内容的”真诚性“要求太少了,但是下一篇文章就指出,好像在很多地方,大家对”真诚性“又极其敏感。

这基本是我在网上做电台写专栏几年时间,最大的矛盾感。

一 虚伪肯定不是这个问题的解答

有一种最简单的批判法,认为这种情况是因为大家言不由衷,缺乏”求真精神“,理性让位于冲动。其实发言者什么立场都没有,在什么情况下有利,他就搬出什么样的观点。

这个批判法挺解气的,也足够简单。但其实落实到绝大多数人身上,例如诸位读者,其实我想当你们时常在不同的地方发表完全相左的意见时。绝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不是处心积虑的编造说法。这些完全相反的观点,至少在发言的那个时候,是真觉得有道理。

例如金宇澄说”渣男“这个词太幼稚了,人是复杂的,大家纷纷转发称是,我想是自然觉得“人之复杂”,岂能轻易下结论。

但批判PUA和公众人物感情污点的时候,那也明显是”真渣男“,事实如此清晰,不可能有别的结论。

更多的例子不举了,我今天想和大家一起探索的便是,在这些前后矛盾,南辕北辙的观点里面,除了言不由衷或愚蠢外,有没有一个统一的内核?可以从这个视角,让这些矛盾变得可以融贯地理解,如果如此,那我们便可以从此处下手,解决这个问题。

二 好人的焦虑

一直有一种说法,认为我们更容易”伤害亲近的人“,俗语就是”窝里横“。一般说这个话更多指同龄男女的亲密关系,不过如果放到父母子女关系中,尤其是子女对父母的伤害,自然更加显著。

这也很容易理解,父母子女是先天的关系。心狠到解除这样关系的人还是少的,不管子女多么混蛋,父母似乎都有照顾的情感和义务,那自然有恃无恐(我明白在一个年轻人为主的自媒体上,“政治正确”是说“父母混蛋”,不过我还没法昧着良心这么说)。

离开家庭到社会中,遭遇陌生人,大家切换到”我凭什么惯着你“的基础假设,虽然话语倒不至于这么残酷,但确实失去了家庭中那种”无条件“的支持。在家庭中,即使”不信任“,但父母总不能看见孩子饿死,一定程度的给予是无条件的。但家庭外,却是要先挣得信任,人与人才可能建立合作关系。

这是老生常谈的社会瓦解和原子化了,走出家庭,大型厂矿单位结构瓦解。留下的是最若即若离的”你来自哪里“的基础背景,但每个地方的人都很多,老乡当然也不是人与人之间可以信任的充分条件。

但毕竟人需要和他人依靠与获得承认,如何获得承认,达成依靠呢?当然是好人值得依靠。过去的人流动性低,加入一个单位工作数十年,最初获得信任后,往后就是几十年的交情,慢慢就可以露出马脚。今天的人不断寻找新的工作,认识新的人。就算你稳定地待在一个地方,你周围的环境和世界也在高速变化着。

因此”个人“+”流动性“成为了基础的生活背景,这带来一个大麻烦。你得到处向人证明“你是好人”,骗也罢,装也罢,真心的也罢,

我们已然生活在一种弥散性的新鲜环境中了,更不必说几乎完全由陌生人构成的网络世界,只要人际关系常换常新,我们就持续处于“自证好人”的张力中。

被人无条件的惯着还是一件令人舒心的事,反而”自证好人“是很费劲的,令人疲惫,也令人不安全。因此前述的矛盾,就来源于没有一个方法,或一个策略,让我们充分地解决我们的“好人焦虑”。因此我们顾此失彼,因而自我否定。

三 一个不需要好人的社会

证明自己是好人真的令人心力交瘁,所以第一个想法就是,可不可以不证明自己是好人?

当然有这样的说法。在一个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的信任需求是为了完成”分工“,因此立即产生了一种想法,就是我们不必是个”好人“,依靠”利益“与”法律“就足够完成人与人之间必要的依赖了。

我们也经常听说这样的神话,喜欢在电影或文艺作品中塑造这样的角色,情商极低,与人交恶,性格乖戾,但工作能力出众,不可替代。在这个情况下,似乎坏人也不得不让他人与之合作。

不必总证明自己是好人,这可是卸下了一个大担子。尤其在职场,今天的人愿意接受这样的局面,即不要和我谈什么爱岗敬业的美德,工资给够了,遵守劳动法,我自会按照职责交付工作。谁要和我谈”职场上的好人“,那多半是要利用或压榨我。

提供价值,遵守法律底限,不必是一个好人。这当然就是功利主义的价值观了,道德在这里并不必要。

到这里应该你并不陌生。不过,任何一种”道德主张的反面“,都会形成一种对应的主张,这些观点都是”成对“出现的,因此让矛盾变得更加容易形成。

不做好人的反面,是”道德私有“,也就是除了”利益“和”守法“外,人与人之间最好达成不要进一步互相要求的共识。我的行为,只要不违法,也不违反你的利益,你最好就别管。这即是网路流行的”吃你家大米了?“的价值根源。

正是在”利益“和”法律“就足够维系人与人的关系之背面,我们说”道德私有“,道德只应该自律,而不应该进行他律。

四 对道德的需要

如果形成上面那一种人与人的关系,倒也清楚明了。面对资本主义商业秩序,”利益“是很明显的,在这个情况下,提供”利益“的人,似乎确实不必是好人。瑞幸咖啡坏事做尽,但因为折扣力度够大,人们甚至可以在丑闻后依然排队”挤兑“瑞幸,导致其营业额竟然不降反升,可见有钱确实有时可以推磨。

可惜有一些问题。也导致我们绝不简单的是一个漠视道德的社会。其实在公共舆论中,对谁是“好人”或道德问题,我们非常敏感。

因为在一些不容易塑造为利益交换的领域,这套”利益“+”守法“的规则就没法玩转,本来进入我脑海的第一个例子恰恰是亲密关系,不过我想这个领域也许已经被大家玩成了”利益“+”守法“,所以只能换个例子。

卡在这里,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例子已经越来越少了,我想举出一个不靠”利益“,连”社会价值“也不存在,必然需要依靠”道德“维持的领域,自然让人想到生死。不过现在的人心肠确实是够硬,让我想到刚刚罹难的翼装飞行表演者,被人指责浪费公共资源,留学生归国被指千里投毒。又让我想到,八达岭野生动物园老虎袭人事件,也被指责添了麻烦。

好吧,现在的人心肠太硬,也让我不得不说出些更残酷的情况。

如果我们钱都够多,足够高铁商务舱、飞机头等舱出行,自然可以更少的诉求公共道德。可惜我想诸位绝大多数人还没有这个身家,我也没有,因此火车站和机场,我们无法靠”利益“换取秩序,而”法律“来规制排队执法成本也太高,这个时候,我们就只能求诸于”公德心“,并希望排队中的人人都恪守公德。

又例如我们钱足够多,可以去最顶级的私立医院,当然医护人员在重利之下可以对你无微不至。但我想诸位可能大多数人还是得拿着医保去到人数爆炸的公立医院,再面对自己一无所知的医学专业领域,一般而言都只能祈祷医生具有”医德“。

残酷的地方在于,如果我们自己有充足的利益,好像确实可以拿钱一路买出个好秩序。但可惜社会主要是由财务并不充分的人们构成,面临医疗和教育这样的问题,人又不能接受”一分钱一分货“的逻辑,例如我给的钱不多,所以这个病能不能治好也无所谓。所以在这里,”道德“又成为了我们生活安全感的基石。

病人得证明自己是个”好人“,以获得医生的支持,所以一般来说,去到医院,在治疗前,往往能激发出人最客气耐心的一面。

再说,如果我们人人都有天大的本事,自然可以恃才傲物,不必受到一切职场道德的约束,也自然会受到他人优待,可惜如同我们金钱不足,我们的能力怕也多半不是顶尖,不够拿来做无限的交换。因此总得诉求资本家”剥削有度“,诉求企业里的上司”有基本的尊重“。

可见我们总是希望不必”自证好人“,靠”利益“和”法律“来完成信任。可惜真实社会中,既有无法”利益化“的领域,而我们的金钱和才华也总是不足,所以这么一套”道德私有“的说辞,总是在很多地方露出马脚,我们还是不得不依赖”好人“的共识,来达成信赖。

这就是矛盾的开始。

五 道德个人主义与道德集体主义

虽然上面的论述中,对道德的要求听上去像是个”无奈之举“,好像我们金钱不足,才华不够,不得不拿道德来补。

大家可能听说过这样的说法,认为真正卓越的人超越道德,道德是拿来约束下等人的。这其实是个很可怕的说辞,希区柯克的经典电影《夺魂索Rope》讲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绝大多数时候,早在利益和法律之前,我们就最好依靠道德来”自证好人“。

怎么达成这样的共识呢?自然要有些道德标准,例如在高铁站大家排队,这样的道德还是有互利的色彩,大家都好好排队,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当然其实现实来看,想达成这样的互惠共识尚且不易。

但我们真正需要的道德共识比这个要强,例如恋人间互相信任,在不查手机的情况下依然保持互信,要得是更高的标准,即维特根斯坦问题,”如果我撒谎肯定不会被发现,且对我自己有好处,为什么我要说实话?“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希望认为人是有”道德追求“的,且这个”道德追求“可能比”快感追求“和”利益追求“更加根本,更加强烈。

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感叹并期待,人还是该有一些美与善的追求,且能够因此达成共识,如医生与病人该有个共识,就是医生这个职业具有亘古不变的对”挽救生命“的至高追求,如同希波克拉底誓言,如果你不认为那仅仅是个仪式化的流程。如果缺乏这个信念,我们该如何度过在医院的揪心时光呢?

当然如同上面所说,这些道德观念是成对出现的。就在阅读上面这一段话的过程中,很多人就会觉得这些太难了,现在谁能做到这些?是的,道德个人主义的对面,就是道德虚无主义,这与道德”私有“还不同。那种井水不犯河水的道德私有,是说每个人都有他们各自不同的”道德观“,他们各自可以遵守自己的道德观念。

而道德虚无主义则认为,人与人之间有相似的道德观,只是也许因为人性的原因,也许因为时代的原因,他们都不可能遵守了。道德最终沦为了”无用的高调“。请注意,”道德私有论“反过去会认为社会不需要道德来进行规范,利益和法律就足够了。而”道德虚无主义“会认为社会需要道德而不得,这会造成极大的空缺,会让良好秩序和良好的生活不可能。

道德虚无主义是一种悲观的论调。

当然办法总是有的,还有个古来的方法,就是我们不必面向所有人证明我们是好人,在一个固定的共同体之内达成这种共识就好,这就是”道德集体主义“,大家一定不会陌生。这会用来很好的解释为何在李医生当晚支持言论自由的人,最后会痛骂芳芳。因为在前者诉求”言论自由“时,他们看上去是在支持一种以个人为单位的道德普遍标准,但实际上,那还是一种道德集体主义,只是”言论自由“在当晚成为了一个集体主张而已。

道德集体主义我们决不陌生,不管是”民族主义“还是”饭圈文化“还是部分“少数群体维权”都是一种道德集体主义,这当然也会形成属于他们共识的”道德叙事“。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请想想,有没有哪个”道德集体“将”平等“或”博爱“作为他们的”内部道德共识“么?当然不会,作为”道德集体主义“,第一要务便是与其他集体的”区分“,所以一般而言,他们会相信一些离经叛道的东西。

正如19世纪美国在平民阶级突然兴起的宗教狂热,即”第二次觉醒“运动,大多数奇奇怪怪的宗教团体和匪夷所思的教义都在那时兴起。其根本动力便是”道德集体主义“,“区分”的要求推动他们不计代价的反对“常识”,突破“底限”,以便取得区分度较高的“道德共识”。

那和“道德集体主义”形成一对的观念是什么呢?是“文明冲突”,不同的“道德集体”间不可通约。他们与“道德私有”是截然不同的,道德私有,或者说道德相对主义,诉求井水不犯河水,因为本来社会信任就依靠“利益”和“法律”。但“道德集体主义”对应的“文明冲突”,不管是民族与民族之间,或是饭圈之间,或是维权者和压迫者之间,都基本意欲着对对方的进攻性策略,这种“好人”的共识,恰恰是在攻击性的结构中完成。

六 混合道德观念

因此我们现在拥有三组“好人”观念:

不需做好人,仅需要利益和法律——道德私有(道德相对主义) 道德个人主义(道德普遍共识)——没有好人(道德悲观主义) 自己人就是好人——集体道德冲突

任何人接受这样的“信念”,都是以“成对”的方式接受的。但在同一个人身上,却不是这样信念的三选一,很多时候,在一个人的身上,同时存在这三种相矛盾和冲突的信念。其原因是其中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充分地缓解他的“好人焦虑”。

因此人们三个同时采纳。不过正像是服用药品,如果你对一种疗法没有信心,而在多种疗法间浅尝辄止的齐头并进,最后的结果总不太尽人意,也许原地打转已经算是好运了。更可能,会导致你成为一个更糟糕的人。

怎么个糟糕法呢?因为这样的道德信念都是成对出现的,则在一个人身上,会呈现出最糟糕的一种“道德综合否定”,用集体道德冲突否定道德普遍共识,用道德私有否定道德集体主义,用道德虚无主义否定道德可以缺席。

例如一提到方方捍卫着某种普遍道德底限,就用意识形态冲突化解;提到道德集体主义对他的积极要求,又用道德相对主义化解,认为自己不必承担集体责任;提到以功利主义方式维系社会秩序,例如依法进行某种救济,或是程序正义带来一些争议,又说这是道德沦丧,必将导致社会失序。

这导致最初那个难以下嘴的公共讨论,我们争上十年,不过用这三个逻辑循环颠覆,原地打转。

熟练运用三套不同的道德体系以互相否定,这决不道德虚无?不管在国家主义之中,还是在抨击鲍某之时,他都展现出强烈的道德追求。但他忠于道德,将道德置于最高价值吗?立即在别的地方他又指责人不够中立客观,过于“非黑即白”。

尾声 道德抉择

我之前说人会如此是因为也许他们仅仅想赢。但我今天又觉得不仅如此,除了想赢之外,我想在更大的尺度上,他们是是恐惧。

在一个绷紧“好人焦虑”的社会中,他们怕被当作坏人,怕无法被人信任,怕秩序的丧失,因而在恐惧下心智迷乱,以至于自我矛盾,自我否定。按照孔夫子的说法,这就叫做“惑”了。如此看来,今天的社会,人们“惑”得很那。

要我说,这里面只有一组是值得追求的,即“道德普遍主义”与“道德虚无主义”,后者在尼采的手中化作“强力意志”,成为极端的“道德个人主义”,当然这样的辩证蛮复杂的,在这篇文章的篇幅中先不做论述了。

如果今天能够让诸位看到自己身上因为“恐惧”而产生的矛盾和颠倒,因而花点时间停下来审视一下这些道德信念,这文章就算没白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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