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近大家共同的感受,我想会是“失控”。坏消息的剧烈发作,让很多人生出危机,或绝望感。等等,第一句话我们就可以暂停,如果你现在拥有的只是”危机感“,而不是实际的危机,会不会已经是比较幸运的人了?你不是突然失业,不是储蓄无法取出,没有遭遇烂尾楼,也还未大幅降薪,更不是无差别街头攻击的受害者,这是否足以被算做一种幸运?
说到最近大家共同的感受,我想会是“失控”。坏消息的剧烈发作,让很多人生出危机,或绝望感。
等等,第一句话我们就可以暂停,如果你现在拥有的只是”危机感“,而不是实际的危机,会不会已经是比较幸运的人了?你不是突然失业,不是储蓄无法取出,没有遭遇烂尾楼,也还未大幅降薪,更不是无差别街头攻击的受害者,这是否足以被算做一种幸运?
所以这个“危机感”是杞人忧天吗,错把极端少数事件扩大的所谓“滑坡谬误”。其中有几分真实呢?它是终日围绕着你的危机感,还是在你关掉某篇微信文章,离开某个对话框,就可以抛在脑后的危机呢?这些当然可以真诚的关注,但对很多人,终究还是”别人的问题“。
在互联网的时代,很多问题有一种隔岸观火的感觉,就像我们目睹乌克兰的问题,当然是隔岸观火的,或者像我们目睹很多发生在农村的问题,对城市人而言依然是隔岸观火的。那么最近的这些糟心事儿,也是隔岸观火吗?很多人看到很多城市的困境,都会觉得只是偶然,不过是防疫上的纰漏而已。而且即便如此,在各个封控城市真出现生活困境的,依然是其中的少数人嘛(瑞丽除外)。
这是一种普遍的“乐观”,在网上并不少见。即认为即使坏消息不少,那也是一种互联网的媒介特征,如果有人依据这个开始担忧自己的生活,那是”杞人忧天“的。生活真正爆发大问题的总是”极端少数“。因而我们绝大多数人依然可以不用那么担忧,然后”顾好自己的生活“。
上面最后的那个看法,我们称其为“岁月静好”,起码在我平时接触的人群中,这是个贬义词。大概就是指那种“自扫门前雪”,对公共生活缺乏关怀的态度。对他们,我们总是会怒其不争地说到,只有火烧眉毛了才知道关心。
不过从他们的视角上来看,我们的“关心”也有几分虚伪。如果关心的原因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也可能发生在每个人身上。这听上去也挺功利主义的,到头来好像还是顾及自己的安危。而且从“出问题是极少数”的视角来看,甚至这种“自利”的担忧都是“认知失调”。
其次,这种关心,到底又有多真诚呢?耽误消费?耽误娱乐?茶饭不思?真令很多人影响和放弃了自己的利益吗?如果就是看看文章,转发点赞,或者成为与朋友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本身又有几分真心呢?
倘若有一个外星人,不通地球文字,只能观察地球人的行为,那么他对比一个“岁月静好”立场的人,和一个非常关心“公共”的人,恐怕还真看不出他们的区别。都是上班下班,公交私车通勤,点开一个绿色的APP,点开另一些APP,网购快递,外卖饮料,看视频听音乐,日复一日。
确实,某种程度上,今天人的共性远大于他们的差异,城市基本上确定了我们生活的框架,不仅是功能,还包括快乐。美食饮料,视频网站,电视剧,游戏,城市提供的快乐大概如此,格调再高的人,估计也离不开这些,只是消费的内容不一样罢了。这是城市的深层规则,左翼右翼,男人女人,欣赏西方普世价值的,强调本土优先优越的,胸怀天下的,岁月静好的,实际生活起来都差不多。
再说了,如果我们设想一个美好的社会,难道是大家苦大仇深,忧心忡忡吗?还是这个社会理想中,大家可以过好自己的生活,不必承担太大的道德和现实压力?我想一个不错的社会,大概也就是个大家都能“岁月静好”的社会。其实日本有点像是这样的一个社会,安倍晋三的遇刺,可能在我们这边,激起的讨论热情比日本还要高一些。日本的文化环境政治浓度很低,而大家可以更“合理”地关注个人生活,某种程度上,就是个“岁月静好”的社会。
所以,城市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岁月静好”,我们嘴上不说,但也身体力行地追求岁月静好。所以岁月静好不仅不是一个问题,或者一种道德的沦丧,甚至还是我们追求的目标,那么何不让一批人先“岁月静好”起来,如果他们的生活真的很安全,何不让他们先享受起来。
而且如果像上面所说,如果我们现在所见的危机,真的都发生在“极少数人”身上,我们所有人干嘛还如此多虑?何不一起“岁月静好”一下?
上海疫情期间,有一件事儿起初让我想不通,就是“入户消杀”。这是很多人真正感受到危险的时刻,入户消杀带来的恐惧甚至比强制转运隔离更甚,最近两日广州整栋楼撬锁的新闻与此类似。
其实仔细想想,与上述逻辑一样,真正遭遇入户消杀的也是少数,而且在这些入户消杀的案例中,像一些视频中呈现的,大规模损坏财物的也是少数,绝大多数入户消杀的剂量,恐怕还是在一定限度内的。如果真是如此,是不是可以说,入户消杀新闻后带来的反弹和恐惧,也是一种多虑呢?或者说,是一种“矫情”。
我想实际上不是如此,不仅不是如此,入户消杀带来的“分水岭”一样的公共情绪变化,有内在的道理。也是实际上宣告,一种“岁月静好”的生活,变得不再可能。
因为居民的家门就是这样一个脆弱的装置,甚至可以说,一个脆弱的器官,某种程度上,就像我们的皮肤,家门的内部,是我们脆弱的内在。如果仅仅因为防疫的原因,也就是说,不因为我任何“主观错误”,而仅仅是因为坏运气,这个脆弱的内在就将对陌生人敞开。仅仅是这种可能性,就足以让人心生恐惧了。
这就是频发的随机暴力比交通事故令人恐惧的原因,每年交通事故导致的死亡当然比随机暴力要多得多,但若对比其对生活安全感的瓦解,市中心频发的随机暴力事件才让危险无处不在。
这两个例子说明,坏事儿发生的数量或概率不是我们考虑的唯一要素,数量和概率较低,不等于生活安全。岁月静好的基础系于“市民生活”的一些底限信念。就如上面所言,入户消杀属于对“市民生活”的底限冲击,与你持有何种价值观没有关系。市民的物理家庭空间、出行与移动的基础自由、银行卡资金的安全、工作和事业开展的基本权利、日常人身安全。这些属于一个市民生活的最基础的安全壳。
这些一点不像过去所谓“阶层固化”与“躺平”的问题,涉及到一个人个体发展的希望,上述问题直接关系市民生活的公共基石,这里考虑的不是个人生活还是否能更进一步,而是基础生活是否还能存续的问题。在这里,我们明白“市民生活”拥有一些最根本的底限,在这些底限以上的问题,像是很多社会公正问题,诈骗失德,人际关系的扭曲,企业生活的过度辛苦,这些问题事关我们的生活是否幸福,或有多幸福的问题。
但上述那些令我们真正胆寒的问题,则是不管你拥有多少财富,多高的社会地位,可能都会感觉危险,不管你所居住的房子是你购买的或租赁的,都会感到脆弱的问题。不再是生活是否幸福的问题,而是追求幸福是否可能的根本问题,是我们深深感觉到,生活不再可能幸福的问题。
这话说得挺重,关于“幸福不再可能”,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并为此做些心理建设。这里说的不是“良好的整体社会”看上去没啥希望,只能追求个人幸福了,而是意识到“市民生活”对个人幸福的基础属性,市民生活瓦解,剩下的就只是一些短暂的乐子。我过去大概是个“一切总有办法”的人,不过我也知道,人不是万能的,有的是无能为力的处境。也许从长程的历史来看,确实人们最终会走出一条路,不过这个时间和一个个体短暂的壮年时间相较,还是太漫长。
当然,我不认为今天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种危机,依然有很多人在他的生活经验之内感觉良好。也许他们历来较少关注公共事件,所以对间接经验总是后知后觉。
你现在是经历了实际的危机,还是运气不错,还停留在“危机感”的阶段呢?
这种危险的感知一定要亲身经历吗?我觉得未必,我们可以从刚才说的“隔岸观火”上获知一二。俄罗斯导弹袭击乌克兰商城造成的死亡,真是人间惨剧。但如果一位外卖或快递人员因为热射病死在你的小区,虽然激烈程度全然比不上战争,也对待在空调房里的我们并不构成威胁,但我想后者应该会带来深深的震撼,远不是隔岸观火了。
这个夏天,多地出现了罕见的持续高温,再加上雨水减少湿度加大,格外闷热的天气让中暑频发,“热射病”突然进入公共视野。没想到在这个城市生活崩溃的夏天,天气都要凑热闹。如果气候原因导致户外工作甚至变得“致命”,我想不管一个人是否从事户外工作,也都会产生一种秩序崩溃的感觉。这甚至不是单单是“同情心”,而有城市实际秩序的机理,如果户外工作真因为高温停摆“一周”,甚至极端高温导致街面人数大幅下降,对城市秩序和其他行业也是毁灭性的打击。
城市毕竟是个环环相扣的系统,在这种环境的剧变下,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因此在如此高温下,一个人的工作可以待在空调环境内,全天保持自己衣物清爽干燥,应当感受到这是一种幸运,甚至说,这是一种特权。在“市民生活”基础已经受到危及之时,依然未直面危险的,应该有这种自觉。不管是对高温,还是我们上面谈到的其他问题。
在这里,自觉“特权”会是个过高的要求吗?毕竟很多人会想,我生活环境的安全是我努力的结果。但你设想,如果上海两个月封城结束,有人却说:封城没什么啊,我们小区物资发得很充分,也从头到尾没有病例和密接,小区管理也挺松的,每天也都有机会可以出小区散步,封城期间我自己有很多自由时间,还可以发展我的兴趣,我觉得没啥。这个时候我们要不要提醒他,你能说这样的话完全是因为运气,是你享受到了某种特权。
或者一个更极端的例子,在第三帝国时期,一个德国人是否可以说:我觉得没啥啊,我又不是犹太人。
这其中有非常相似的逻辑,当我们遭遇的是幸福与否的问题,我们也许可以将一切好处都揽到自己一方。例如面对收入差距的问题,高收入者有时是可以说获得高收入的缘由是自己的努力,对行业的判断眼光独到,这也有真实性在其中。但面对一种根本的崩溃,还能保全自己生活的人,则不是你的努力可以决定的,未被波及者应该庆幸,甚至带着愧疚。
市民生活的崩塌,如财富与权力一样并不可能平均分配,更像是一种叠加在权力和财富分配上的“二次分配”。不管是一次持续的高温闷热,还是城市的停摆,家门的失守,工作的限制,权力本身对市民生活的侵占,都对城市中财富和地位更低的人群影响更重,对他们更加严苛,甚至很快就让他们无法在城市中立足。
这与“岁月静好”的区别就是,岁月静好的逻辑,就像我们过去的工作和生活,是我努力的结果。我们可以说,我顾好自己的生活,正如我顾好自己的职业生涯。但“市民生活”的整体崩溃,却不是任何人可以“顾”的,没有人可以在“市民生活”的瓦解中独自“顾好”自己的市民生活,这是城市的剧变,远超任何人可以独善其身的视野,是一种真正的“共同命运”。
就像一场大水的降临。
知道这个又能如何呢?所谓分辨普通的公正问题,和“市民生活”彻底瓦解的区别。分辨隔岸观火与共同命运的区别。我想如果有认知同理心这回事儿,这也许就是一个很好的场合。当然还包括清醒的认命。
因为问题无法解决,像上面说的,面临城市剧变,这不是任何人可以以其意志改变的事。但就是这种时候,最后的同情和安慰才显得弥足珍贵。这不是说说而已,现在的上海,因为防疫原因,很多小区依然禁止快递外卖配送到户,而是放在小区门口的货架,虽然这带来了非常多的问题,也让居民怨声载道,这也未达到快递外卖的服务标准。若在平时,这是一件可以据理力争的事,不过在这个特殊的崩溃又高温的天气里,平静的接受和感谢,就是一种极有价值的同情。我甚至希望这可以成为一种永续的标准。
当然人总是适应力极强,有些顽强的,并不高贵的韧性,即便身处这种环境,我想也并不阻碍人们每天依然专注于找寻和获得一些乐子,有时问题太过宏观巨大,反而不让人真的担忧。绝望甚至是下意识的。
这篇文章的目的就是希望他成为一种“有意识”的认知,以便我们可以做些转变。例如转变我们的注意力,停止那些过去关注的事件类型吧,比如对易烊千玺编制事件,与所谓“王澄澄”事件的关注与算计了。让社会更加“公平”这个目标,怎么看都是正常社会秩序下才有价值的事。现在就算明星都歇业,大幅压制体制内的特殊权益,上面所讲的严峻问题有哪一个可以解决?我们已经不再是那个阶段了。
当然依然有很多事情是值得做的,除了消极理解外,积极的关怀和彼此支撑更加可贵。当然,不像是逃避可耻但有用,这是些可贵但没用的事,面对这种情况,大概不太有什么有用的事了。
也许也不必因此彻底绝望吧,至少我们这些半调子,五十步笑百步的岁月静好们。都得学会面对现实,忍住互相撕咬,褪去公正算计的恶习。时代要逼我们做个无能为力的烂好人,有时候你也会觉得这也许比幸福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