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令人惋惜和愤怒的缪可馨事件中,有一幕令人心寒,那就是在事件发生后,为了表达对涉事老师的声援,同班家长们纷纷点赞。当然我不是青年大院,我今天要说的不是家长们真可恨啊,甚至不是要说腾讯这个公司可真可恨啊,而是我们可以一起想一想,微信和QQ是如何彻底的改变了基础教育这件事。
在令人惋惜和愤怒的缪可馨事件中,有一幕令人心寒,那就是在事件发生后,为了表达对涉事老师的声援,同班家长们纷纷点赞。
当然我不是青年大院,我今天要说的不是家长们真可恨啊,甚至不是要说腾讯这个公司可真可恨啊,而是我们可以一起想一想,微信和QQ是如何彻底的改变了基础教育这件事。
其实事实很简单,QQ和微信让很多事情变得可能。在我小的时候,家长与学校间的这个教育契约非常单纯。学生送到学校,如果没有极端的学生拒绝配合学校秩序的事件发生,如长期旷课,在学校内暴力伤害他人。
家长需要面对的,就是成绩单和家长会。在那个年代,众家长要齐声为老师表达声援和支持,甚至都不太可能。
如果我说微信已经彻底改变了“亲密关系”的形态,不管是亲密关系的开始、延续还是终结,甚至是亲密关系中“不忠”的可能。都毫无疑问被微信和QQ这样的“即时通信技术”彻底的改变了。
这个逻辑我们都懂,不是效率的增加,而是基于“即时通信技术”让人与人之间的沟通达成了一种新的可能性。
教育上发生的改变要更加隐蔽,但是却可能更加的深远。不像亲密关系,我们感觉其本质就是人与人的沟通,因此一个“沟通技术”从根本上对其进行了改变比较好理解。对于教育,我们免不了会觉得课本还是那个课本,期末考还是那个期末考,升学指标还是那个升学指标,高考还是那个高考。
对于这样的一个过程,一套“沟通技术”似乎并未对教育的根本进行塑造。
这显然是一个太功利的看法,我们回头对比就不难发现,即时通信其实“连通”了传统被地理关系隔绝的老师、学生和家长三方:
在过去,老师对家长的组织仅限于“家长会”,但现在,一个班级家长群就可以将学生家长们完全组织起来。这带来老师直接与家长开展沟通和动员的可能。
在过去,家长与家长之间的直接沟通更是稀少,但现在基于微信群和“家委会”这样的组织,家长与家长之间也能够形成动员和摩擦。
曾经以“师生关系”作为主轴,且更细节的来说,以“单个负责任老师”对“集体学生”的结构,在技术带来的全新可能下,成为了“以单个负责任老师”对“若干不同家庭”的结构。
最直观的来说,过去的班主任,对于班上孩子父母的名字和存在,怕是只需要通过家长会时伴随孩子的出现,现场对上号就行。而在今天,一个班主任需要对上号且记忆的学生家长,却几乎覆盖了他所在班级的每一个孩子。
这不是教育的需要和改变,这是技术的需要和改变。
家庭教育当然不是一个新的时髦概念,我们几乎所有人出生在家庭里,成长在家庭里,环境习惯,耳濡目染,言传身教。对这个过程有意识的反思和计划,恐怕就是家庭教育传统的意思。
但是,在微信彻底普及后,家庭教育可几乎脱离了这样一种自然主义的意味,不作为“学校教育”的一个对应物出现,不如说。家庭教育在微信的牵动下,成为了“学校教育”的一个设计环节。
不如说,当前家庭教育是学校教育的延伸。
其需要管理的事务包括但不限于,接受和批改学生的作业,与学生共同完成学校布置的合作型项目,接受学校关于儿童教育理念等视频课程的学习,协助老师组织学生活动等等。
几乎从2015年起就引发了巨大关注和争议的“家长参与和批改作业”风潮,虽然多省相继出台禁止家长批改作业的禁令,但是在减负等其他政策的促逼下,尤其是今年新冠疫情带来的“在家学习“的特殊情况下。基于微信、QQ甚至钉钉的需要家长参与的”家庭教育“进一步扩大,成为一种新的纪律。
我举”家庭教育“之例,只是说明一种技术后的”哲学病“。技术逻辑是将一切纳入秩序之物纳入,在技术可以实现的地方,技术就要实现。
是先有家长可以被纳入的微信和QQ,再有”家庭教育“概念的旧瓶装新酒。就像是先有商业流程的电子化,再有”商业智能化(BI)“的意识形态。
因此,在这里,于语义上讨论”真家庭教育“与”假家庭教育“之辩,讨论家长在教育过程中”本真的“角色和作用,已经是第二位的问题,或者直接说是个”假问题“。
真问题当然是:被微信和QQ重塑的,一种具有技术必然性的家长参与到教育过程中的方式,应该如何理解和处理。
很多时候,人的认识形式并不能特别抓住重点,而是更擅长抓住一些共同的表象(例如我们最近维特根斯坦节目里批判的”造句说理法“)。
再例如在体检的技术感官下,健康的”内涵“是所有数字都在正常区间内。
微信和QQ作为一种即时通信工具,自然也有其自己的技术表象,这种技术表象主宰着其中包含的一切,不管你是将其用作企业管理、亲密关系,还是老师与家长的沟通。
这是我们都明白的,对于这个工具:
• 回复速度 • @功能的必然回复义务 • 发言篇幅 • 发言的整齐表达共识
还有一个我们不太明白的,和上述的发言篇幅有关。就像微博的发言篇幅是140字一样,虽然微信的发言可以长很多,但其实达到300字的篇幅就已经”较长“了。人们往往要将自己表达的意思、情绪、口吻在300字内表述清楚,且在一个基本需要较快速回复的环境中。实际上对发言者的语言组织能力有非常高的要求。
这个篇幅和速度用来吵架和互相指责足够了,但这个篇幅和速度用来耐心阐述和解释却有着高得多的要求。
当然还有,微信是一个非公开的讨论环境。这边在群聊,但技术上当然有可能小圈子的聊天和私聊正在发生,这是微信沟通的技术猜忌。
总的来说,微信是一个”纪律性“强的沟通工具,在有序的纪律之外,微信并非是一个有极高包容性的沟通工具,在微信的技术中,展示粗暴的对立与共识,远优于对于微妙复杂的对话内容和情绪的承载。
正因为技术逻辑本身已然塑造着我们的”技术感官“,那么搭载在技术逻辑之上的教育关系也是如此。
当下家长和老师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关系。不少人隐隐约约的认为家长有些”害怕“老师,因为孩子在老师的手上多多少少像是个”人质“。因此微信群内一片尊师重教,为老师分忧解难的态度。
但反过来,老师同样惴惴不安,身后一套投诉和纪律的存在。家长一边在和你聊天,一面兴许在与教务的投诉老师沟通着。转过来,就影响着老师的收入和饭碗。
这让家长的”尊师重道“与老师的”耐心回答“都像是一场表演。实际上,点赞的家长们更明白那是一场共谋,老师更感觉自己白天上课已然辛苦,晚上回家回复微信宛如客服。
这几日我看过不少家长群或家委会的微信群聊记录,我惊讶地发现,我正看着一种可怕的语言现象。那真是你见过的说得最客气和文雅的话,但又都打磨得像是小刀一样锋利。
我当然不是说全中国不存在真正和睦而彼此理解尊重的老师与家庭关系,人毕竟是自由的,再糟糕的地方,也能建立好的微观环境。不过从搭载在即时通信上的这种沟通游戏其技术实质上看,这还是个残酷的游戏。
在经济学与管理学上,以下的观点几乎已经成为常识,即好的效果并非与计划、规则与制度的数量成正比。
但在教育上,似乎我们还未达成这样的常识。尤其是若还希望一些计划、规则与制度可以立竿见影,马上带来剧变,那基本会更加南辕北辙。
我想在一个最终要走向高考的大背景不可改变的情况下,一种单纯的老师与众学生的关系,兴许就已经是一个还不错的结构了。在即时通讯技术的影响下,大踏步的将其变为一个老师与众家庭的关系,再加上即时通信工具本身的技术逻辑。
我想不管发明什么样的意识形态,证明”家长参与到教育过程的重要性“,这对老师、学生、家长都只能是弊大于利的。
更不用说我们再为这样的沟通再次发明新的制度、模式,招聘新的岗位,那就只会让这个荒唐的表演游戏更加可怕。
更不用说我们还继续将减负、素质教育等一系列矛盾的制度一股脑的塞进这个已然复杂的体系(很多”家长批阅制“作业就是减负下无法正常布置课后作业的无奈之举)。
因此我们能够看到,破碎多变而烦碎的政策,加上整齐划一的技术逻辑的大幅度入侵,将教育变成了什么样?如同一切复杂的理性制度,拆开来看其中的每一个,一定都振振有词,合情合理,甚至不可或缺。
但合在一起,就是我们现在苦涩的一切。我十分怀疑在这一切之中,今天被吹捧的年纪轻轻,英文流利,见识广博的孩子们,可以为我们走出新的未来。
当然,我特别不想说个大厦将倾的没落之音。问题深重之处,往往有机会。
我想对每一个家长和孩子,正是在这些重重叠叠,整齐划一的技术里面,才有一种”警觉和克服技术“的可能。
而这也许才是真正的”家庭教育“,在这样一个被塑造为以家庭为单位,通过技术手段与学校、社会共存的环境中。培养出对技术”钝感“的家庭环境。
这些在细节之中,且由家长言传身教,一个不参与群中山呼海啸的表态,也不使用技术性的投诉举报方法,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沟通的家长。一个在微信环境中不争先,不争胜,提醒和教育着孩子这一切之荒唐和虚假的家长。如果有人想这样做,我想他一定不缺素材。
恰恰在一个技术病入膏肓之时,我们从克服技术上能获得最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