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教授一直对语文教育非常关注,他今年撰的写文章《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语文老师》,引发了广泛对于语文教育的关注。谷雨实验室推出《在过去和未来,寻找一位消失的老师》的文章,人物也推出《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语文老师》的文章,展开了对语文教育和语文老师的探讨。我对语文很感兴趣,今年上半年也在一所国际学校开展了8节《这首先是个语文问题》的选修课程,也算是个实际站上讲台的语文老师了。我一点关子不卖,在我看来,语文教育的困境来自我们对何谓”语文“认识的缺乏。
钱理群教授一直对语文教育非常关注,他今年撰的写文章《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语文老师》,引发了广泛对于语文教育的关注。谷雨实验室推出《在过去和未来,寻找一位消失的老师》的文章,人物也推出《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语文老师》的文章,展开了对语文教育和语文老师的探讨。
我对语文很感兴趣,今年上半年也在一所国际学校开展了8节《这首先是个语文问题》的选修课程,也算是个实际站上讲台的语文老师了。我一点关子不卖,在我看来,语文教育的困境来自我们对何谓”语文“认识的缺乏。不像”数学“学科是学什么,”物理“学科是学什么,”地理“学科是学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知识“体系与问题,但语文学的”知识“是什么?解决的问题和任务是什么?尤其针对母语,是个很模糊的问题。
是的,母语。语文教育事关我们与母语的身体血肉联系,设想我们是一种被母语构造的生物,我们对世界的理解、我们的情感,我们与他人的关系,对于自我的构造,都是基于”母语“这个媒介与工具。如果语文没有塑造出我们与”母语“的关系,我们就像一个拿着一把刀,却从未学过如何使用刀具的人,我们会割伤他人,割伤自己,会将刀刃用卷,会将刀具钝化,会让它成为一堆废铁。
我们时常抱怨我们的语言,词不达意,表达力丧失,语词通货膨胀,对话与争论的高度混乱,陈词滥调充塞网络,是的,这些就是语文的问题,是我们通过语文要去解决的问题。
如我之前所说,语文是个非常模糊尴尬的学科,形如数学、物理学、化学,各有其严密实证的学科知识体系,学生只需由浅入深勾勒这个学科大厦。形如地理、生物也有若干客观信息可供了解背诵。美术音乐有其本身的技能需要精通,歌唱器乐,绘画书法也可以反复练习。
外语教育也有其具体情境,我们身处的环境没有外语语境和练习场景,因此外语教育某种程度上就像模仿一种家庭和社会环境的母语教育,从字母发音,到单词句法,构成一个非母语语言的练习场合。
但我们并非开始上语文课时才会使用汉语,汉语是我们从小在家庭中就逐渐熟练的口头语言系统,我们对作为口头语言系统的汉语的学习,早在上学之前就已经完成。确实,作为书写语言体系的汉语是语文教育最初的目标,文盲并非不会听说,而是指不会读写,不通书写语言系统的人。因而小学语言教育逐渐教会我们读写的技能,教会书写系统的初步知识,通晓字典辞典的用法,这个教育目标就算完成。
文言文当然也是其中特殊的一个目的,但其毕竟是脱离了日常使用的系统,作为一种历史学、文学、文化的载体有重要价值,但却不是构成日常”语文“的质料。
那么,在学会了书写语言体系后,除开文言文?语文到底在教些什么呢?
其中一个重要组成就是”阅读“,这也是最为我们诟病的部分,就是从一篇文章中分析出其一系列的正确答案,关于文章的”主旨“、”手法“、”作者的目的“和”价值“。阅读的分析与外语教育的阅读有很大不同,例如英文的阅读题,其重要的练习依然是句法的熟练,我们在英文阅读题上犯的错误是”信息级“的,也许我们搞错了一个句子的结构,因而理解错了其意思,甚至有时候单词的匮乏让我们没有能够组合出一个句子完整的意义。英文的阅读题依然在考察我们对这门语言阅读的”熟练程度“。
而中文的阅读,我们犯下的错误却绝对不会是”句法熟练“的错误,不是”信息级“的错误,而是”内涵级“的错误,中文教育的阅读在考察我们理解”内涵“的能力。内涵必须表述为边界清晰的语句,即那个”正确答案“本身就非常教条。而在”阅读“上真正荒唐的却在于,我们在语文课上阅读的中文,比起我们真正的阅读量,甚至不及千分之一。对于绝大多数学生而言,在英语课上阅读的英语,也许已经占据生活中英文文章阅读的大部分了。但一个读完任何一部中文长篇小说的人,都已经超出了他语文课本阅读的数量,更不必说进入互联网时代,我们阅读的公众号文章、微博,不管是心理学的知识分析,政治与社会事务的分析和评断,影评乐评甚至餐厅的评价,旅游攻略,都已经远远超出了语文课堂可能教授的数量。
也就是说,我们学习阅读,不是,也不可能是在语文课堂上学会的,越是进入一个依赖书写语言的互联网时代,语文课堂可以提供的”阅读“在其中就越是沧海一粟。
因此,这门既没有实证学科知识体系,也没有客观知识信息,也不需要学校构筑环境来熟练,还在整体大环境中沧海一粟的学科,到底是教什么呢?不怪很多家长认为,语文课教授的是玄学。
我们都有点语文课的”应激反应“,对于一再向我们要”正确答案“的语文课避之不及,因而如果一种语文教育具有正确答案语文课相反的特质,对我们就会很有吸引力。
就像如果一个语文老师并非提供标准答案,而是给予学生足够的讨论空间,引导学生问出问题,这就像是一个非常不错的语文实践了。如果还能超出课纲,带领学生阅读更多的文本,拓宽学生的视野,就已经能够被当作是最好的语文老师了。
我并不否认给予学生讨论空间,引导学生问出问题,拓宽学生的视野,是非常重要的语文教育方向,只是说这够了吗?或者说这已经覆盖了语文学最重要的部分了吗?这就像如果一个人吃得太咸太辣,吃些清淡的东西就会感觉很好,但吃得清淡与吃得健康,还是完全不同的关系。
在这样一种反向的视野下,典型而优秀的语文变成了如下的一些东西。
有时候好的”语文“教育成为了一种”感觉教育“,例如引领学生感受”文字之美“,阅读诗歌阅读美文,而并不求取对于文本的”正确理解“,专注于文本带来的”感受“。这样,语文教育当作”美育“的一部分,语文教育当然与美育高度相关,不过这还是音乐与美术课的典型内容。
有时候好的”语文“教育也被当作一种泛人文教育,例如有目的的引领学生阅读特定文本,例如”文学“或”哲学“的探究,这往往是现在的经典通读计划。语文在这个时候成为了中介物,而实际的教育对象成为了”文学“或”哲学“。与”书写语言功能“最近的,当然就是”文学“与”哲学“,在这个背景下,要么语文介绍文学经典,感受作者与他时代的共鸣,要么语言成为某种”理论“的载体,构成某种学生需要的道理,这也是很多”创新语文课“的典型内容。但在这个背景下,一个语文老师,又如何能够比一个文学老师或哲学老师做得更好呢?即便这是语文老师可以做的,这依然是文学和哲学课,而不是”语文学“本身的内涵。
而在今天这样一个众生喧哗的时代,语文还被寄予了格外的厚望,既然语文不同于任何一个有其自身知识体系的学科,那么语文是否可能超出所有学科,直接塑造一个学生根本的”幸福“,这就是钱理群先生所说语文要”给孩子以梦,给孩子一个精神的底子“。但这样的一个愿景确实给予语文老师太高的要求,如果我们真知道一个人的复杂,谁敢说可能轻松塑造一个人”精神的底子“?也就是在同一篇文章中,钱理群先生对语文老师的期许,是语文老师应该是”思想者“是”杂家“,要引领学生”读书“,希望阅读的”博采众长“可以给予学生一个根本性的根基。
当然极少数最优秀的语文老师可能做到这个,但我想实现这个宏大愿景的老师已经不是语文老师了,而更像是一种广泛意义上的智者,这当然不是我们可以提给每一个语文老师的要求。
由此可见,不管是”文字之美“的体验,还是广泛的人文文本阅读,甚至不拘泥于文本,带领学生观看电影、话剧等其他艺术形式。还是一种终极的愿景,语文老师不是一个”学科老师“,而是维持着孩子”一种想象力,一种探索的热情,或者说是一种浪漫主义精神“,直达学生灵魂的老师。这些路径都有其合理性,但都未必覆盖了一种真正重要的”语文需要“,也未必是语文老师适合从事和完成的教育任务。说实话,在任何岗位上,预期产生一种智者式的,对学生产生根本精神影响的教师角色,都是一种极高,且可遇而不可求的要求。
因此,如果不能够充分认识到”语文“本身的价值,则只能在一种模糊的状态中,求取一些道德的、美学的、浪漫主义的精神价值,这恐怕就是今天语文教育困境的真实背景。
语文当然有其自身的特征,这个特征在今天互联网的背景下尤其重要。语文这个词汇的西文来源为Philology,这是个与哲学的西文词汇Philosophy非常接近的词汇,他们的希腊文词根分别为Philologia和Philosophia。后者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爱(philos)智慧(sophia),那么前者一定也是爱个什么东西了?前者是爱(philos)逻各斯(logos)。
从智慧和逻各斯的区分中,我们可以用于分辨当下语文教育的两种探索方向,以最近几篇文章中主人公钱理群、梁卫星、郭初阳的视角,语文都更接近一种”智慧之学“,提供人生指引,升华精神境界。但这可能混淆了哲学与语文学的界限,因而错过了一种真正的”语文学科“之义。
逻各斯,是描述语言之”理“的学科,也就是,什么样的语言形成道理,什么样的语言不形成道理。这听上去抽象极了,我举个例子。
看看这样一句话:
一个人的认知是由他的知识深度构成的,有深度的认知能力是这样的:在分析问题的时候,能够跳出问题本身思考更普遍的情况,在寻求答案时,能够根据理由的可信度判断是否接受这个结论。
这是一句非常广泛的,几乎在今天随处可见的”学习“理论。语文学对于这个”理“的构成能够有什么帮助呢?起码是如下方面,首先,这句话里描述这种”认知“的好,是由”深度“、”跳出“这样的空间隐喻构成的,这种空间隐喻构成是否真的能够”成理“,空间隐喻词汇本身真的体现出了认识的状态吗?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其次,这句话中的”深度“和”跳出“和”普遍“和其对应的”浅薄“、”郁于“和”狭隘“其实就仅仅是好和坏的区别,不管找多少词汇,例如说这种认知”精确“、”秩序“、”有力“也都仅仅是用”好“造了一些新的词汇。也就在语言中,有很多展示”好“的词汇,以及对应的坏,在一句话中不断列出多少个表示”好“的词汇,但一点不说什么是”深度“,怎么才叫”跳出“,”普遍性“和陈词滥调与废话的区别是什么?这些词汇就仅仅是”好“的粗暴重复。
因而,”有深度的认知能力是这样的:在分析问题的时候,能够跳出问题本身思考更普遍的情况“这句话不外乎就是”好的能认知能力,是分析问题时以好的方式考虑更好的情况“,几乎没有比这句话多出任何东西。
而”根据可信度判断是否接受结论“,和”根据好吃程度判断哪个更可口“一样都属于”同语反复“,”可信度“与”接受“,”好吃程度“与”可口“,这根本就是一回事儿。
这就是我的语文选修课叫做”这首先是个语文问题“的意思,这句所谓关于”认知“的话,比起他说的对或是错,有没有道理之前,首先是一个语文问题,这句话的问题不在认知领域的专业知识,不在学习理论的辨析中,而在语文中,这句话的语文学结论就是——它几乎什么都没说,是一句空话。
这种”废话“,不管是以简单的同语反复构成,还是以空洞的空间隐喻和力学隐喻构成,其数量远多出你的想象,在各种理论文章中,大段大段的论理由此种废话构成,但若缺乏这种语文学的视角,我们在阅读时往往屈服于这种”道理表象“。
我们经常在面对一段网络文本时有这样的疑惑,”这句话根本没逻辑嘛“,但一句没逻辑的话,为什么还能够得到很多人的理解和赞许?现在我们总以”蠢“和”坏“来理解这种现象,但其是甚至在”逻辑学“之前,这首先是个语文问题,一句毫无逻辑的话,或者一句看似有逻辑的话其实没有逻辑,但依然”似乎成理“的问题,需要交由语文学来分析。
在这里我想你应该能够感受到语文学的重要性了,尤其在一个互联网时代,这个时代充斥着海量的书写文字文本,所有这些文本牵动我们的情绪,带来我们的误解,或者消解我们的表达,如同最开始提到的形如语词通货膨胀或陈词滥调的问题。请想象语文学是这样的一个筛子,它远在我们进行道理的分辨,进入到各种学科,各个事件事实之前,首先排除一些”伪理“,一些看似成理,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的空洞内容。
在这个视野上,语文学要使用的例文反而不是美文,不是精彩的文章,我们从对这些精彩文章的动机挖掘,表意挖掘上很难得到什么东西。语文学要使用的例文恰恰是那些典型的”伪理“文章,那些看上去有道理,却可以在语文学的视野中呈现出其完全空洞和胡言乱语的文章。
我在故意提出一个古怪观点,博人眼球吗?想想古希腊先哲在当时最大的敌手——智术师,春秋战国时期儒家的主要对手名家与辩士,耶稣时代的主要对手法利赛人。这些历史上的真正思想危机都来源于语言本身的”空洞性“,纯粹以修辞构成的教条和伪理。这种根本的分辨,如果不是一个逻各斯的问题,一个语文学的问题,到底哪个学科可以更好的解决这样的问题呢?
语文学是我们不断敲打与质疑文本的能力,是在逻辑学、科学知识、事实之前,首先判断一个文本是否值得进入一个专门分辨的基础,语文学教我们脱离空洞、脱离胡言乱语、脱离虚张声势、脱离浪漫主义,有了这些,我们与文字、与母语、与表达的关系,就已然焕然一新了。
可以说,只有这种分辨的语言学,我们才可以真正的说点什么,写点什么。语文学让我们不说空话,不说陈词滥调,抵御住那些看上去辉煌言辞的诱惑。
在对语文学反省的过程中,产生了一种危险的倾向,即认为语文中的”美感“、”精神“、”广博“在构成一个个人的精神王国,构成一个人抵御这世界晦暗的城墙。这个说法本身恐怕就要经历语文学的辨析,文字建制从来不会是个人的,一个隐藏于文字后孓然独立的精神贵族,不过是一种浪漫主义的想象,是被禁不起推敲的语言承诺的海市蜃楼。
而语文的逻各斯总是公共的,是共识,是交往和理解。语文学不服务于个体虚幻的精神王国,它反而服务于构建桥梁,构成真正的理解和共识。语文学拆掉那些教条空洞的辞藻和废话,揭露他们背后的虚张声势,也教会拥有这种能力的人自觉抵御这些”看上去有理“的废话。
在语文学中,我们也许并不豢养恣意妄为的诗人,而是谨慎的言说者。语文学让人言之有物,放弃以空中楼阁自欺,也绝不以其欺人。可以说,语文学是”理“真实的最初保障,在它之上,理解和共识才取得了基本的真实形体。
这便是我认为我们需要的语文学与语文教师,他们不是在讲台上光芒四射旁征博引的魅力型人物,不是先知和擎灯者。他们是勤恳的审计,教会我们以同样的严谨放弃语言的欺骗,面对真实。